距海面八百米的深海中，缇坦妮娅三人仍在缓缓下沉。
发生在海面上的战斗已经影响到了这里，借着缇坦妮娅身上强烈的辉光，猎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身边不断下沉的残缺肢体；不时划过身边的高能激光加热着四周冰冷的海水，致命的高温水泡不断向上涌动。
歌蕾蒂娅满脸嫌恶地用自己的长槊挑开附近一具海嗣的尸体，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上布满了巨大的空洞，残缺的腕足在歌蕾蒂娅的触碰下仍在微微抽搐。
“机载的12.6毫米大口径全威力弹，应该是在战机俯冲的时候被打中的。”缇坦妮娅一眼看出这具尸体的死因。“看来舰队的家伙还挺卖力的嘛，我还以为我们要被一大堆触手怪追着下潜呢。”
“上面的海嗣正在成批的死去，它们的血会干扰其他海嗣对我们的追踪。”斯卡蒂回答了缇坦妮娅的疑问。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缇坦妮娅一眼。
“说真的，即使早有预料，你们的战斗能力还是远远的超出了我的想象。猎人中的先辈曾经对我们描述过与你们相遇的过程，在她们的描述中，你们拥有在海上掀起风暴，驾驭洋流的伟力，强大到甚至可以依靠个人的力量在海面上横行无忌。”
“但她们从没提到过你们那些所谓的舰队与科技，如果老猎人们的描述属实的话，那么你们根本就不需要发展这些对于你们来说十分多余与累赘的东西，这只会拖累你们在个人武力方面的优势。”
她停顿了一下。
“但你们还是这么做了。哪怕要放弃自己在个人武力上的优势，你们也还是这么做了，你们建造了一艘又一艘可以被自己随意击沉的战舰。”她不解地问到，“为什么？”
“为什么？”缇坦妮娅似乎是笑了一下，隔着头盔与面甲的阻碍，斯卡蒂听不真切。
“你经历过【人类】的时代吗，斯卡蒂小姐？你可曾见过他们的船队遍布在整片星球的大洋之上，可曾见过他们那环绕整颗星球的远航？”缇坦妮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着斯卡蒂反问道。
“很遗憾，那段时光对我们来说已经太过久远，至少在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被叫做‘阿戈尔’了。”斯卡蒂耸耸肩，“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去问问剑鱼。她在我之前诞生于海洋之中，说不定知道的会比我多上那么一点。”
一旁的歌蕾蒂娅也在此时恰到好处的开口：“正如虎鲸所说的那样，那段时光已太过久远，就连我也只是在战斗之余听德高望重的长者们偶然提起过。据说他们也如你们一般组建了庞大的舰队，纵横在一个又一个的大洋之上。”
歌蕾蒂娅用手中的长槊轻轻的敲了一下斯卡蒂的脑袋。“还有，我并没有比你年长多少，虎鲸。不要把我说得像是什么老年人一样。”
“那就对了。”缇坦妮娅在水中打了个响指，沉闷的水声传入猎人们的耳中。“你们没有经历过人类的时代，自然无法理解他们当初所带给我们的震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古老的辛秘从她的口中缓缓流出。
“说实话，在最初的人类诞生之时，我们对这个种族的未来其实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与在此之前的文明相比，脆弱的人类既没有海嗣般强韧的身体结构，也无法像之前的人类一般感受到空气中游离的魔力。甚至就连因【信仰】而生效的【奇迹】，也因人类复杂的心性而无法实现。这样一个生产力低下的种族，似乎注定只能在泥土与水沟之间挣扎，靠着原始的农耕与狩猎来维持自己的延续。”
似乎是对四周越发漆黑的环境感到不适，缇坦妮娅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又继续开口说道：“后面的发展也正如我们所料。几千年过去了，人类渐渐在大地上繁衍开来，石头筑成的城市布满了山川、海滨与平原，横跨大地的帝国也被雄伟的君主建立了起来，成为了当时人们心中强盛的象征。”
斯卡蒂与歌蕾蒂娅出神地听着，这段古老的历史对她们来说显然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但这一切在我们眼中毫无区别，一个文明的发展水平并不因人数的多寡与所分布的范围而决定。决定一个文明发展程度的，永远只能是他们改造与利用自然的能力。而人类由于天生的限制，对自然的改造与利用，注定只能停留在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他们既不能从石头里提炼出黄金，也不能在空气中凝结出燃料，更不能随心所欲的改变自然所生成的地形地貌。而这一切对于像【乌薪王】葛温与白龙西斯这样的强者，甚至是当时的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所以，在当初的恩赫里亚们看来，【人类】这样弱小的存在，实在是无法与前面的几个纪元相提并论。”
“但渐渐地，人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魔法’。”
缇坦妮娅以一种庄严的口吻说道：
“那是名为【科学】的魔法，其伟力之大，甚至改变了我们脚底的这个星球。在【科学】的帮助下，人类社会就如同坐上了火箭一般高速发展，千里传讯的工具、远渡重洋的巨轮、傲游天际的铁翼、高速运算的程序，这些令人惊叹的东西一件又一件地在【科学】的指导下被发明出来，带给了当时的我们巨大的冲击。”
缇坦妮娅笑了起来。
“斯卡蒂小姐，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去打造自己的舰队吗？”她转向斯卡蒂问道，深蓝色的猎人少女点了点头。
“那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斯卡蒂小姐，第一舰队的那个指挥官，雷尔诺，你还记得 吗？”缇坦妮娅问斯卡蒂，斯卡蒂点点头，如此有气势的人在她的生命中并不多见，她对对方自然过目难忘。
“雷尔诺参加过整整四次远征，他对我们建立【现代化】军队的必要性有着更深的认识。”缇坦妮娅又笑了一下，她真的好爱笑，斯卡蒂突然想到。
“雷尔诺的称号是【海渊平定者】，这是对像他那样能以一己之力征服海洋的勇士的最高评价。他们能操控洋流，掀起雷暴，摧毁一切海洋中的敌人。这是【风暴】神权所带来的力量，而考恩斯长者——整个恩赫里亚海军的总司令，恰恰就是现任，并且预计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份权柄的掌控者。”
“按理来说，拥有如此的力量，我们的确不需要累赘且耗资巨大的铁甲舰来保卫我们的海洋。”一阵略微的停顿，缇坦妮娅的声音接着传来：“但你们知道，培养这样一位【海渊平定者】需要多长时间吗？雷尔诺自从加入舰队到晋升为将军，这一过程整整耗去了他七万年的光阴，而像他这样的将军，整个海军部里也只有九位。在过去数百万年的时间里，还有十七位将军陨落在各自的岗位上，加上现在仍存的九名，一共二十二位。”
缇坦妮娅突然提高了音量。
“想一想吧，各位。数百万年的时光荏苒，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已经陨落了不知凡几，但一个凡人种族的军队里，竟然只诞生了二十二位将军？！即使这些将军们再怎么强大，也远远不足以弥补他们在人数上的触目惊心。当灾难大规模的从海上涌来时，他们便难免分身乏术。”她接着说道：
“所以，当人类把他们简陋的火炮搬上木质的帆船，造出自己的第一艘‘战舰’时，对我们的冲击简直是颠覆性的。我们突然意识到，海洋上的战争其实可以并不仅仅只是几个传奇强者飞在海面上互掀八级海啸与乱丢闪电风暴，沉重的钢铁也可以成为海上纵横的风暴之一。”
她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尴尬：“说来惭愧，为了学习相关的理论与技术，我们甚至还派出学者混到曾经一度被我们认为是‘弱小种族’的人类中去进修过。当年郑和的船队，麦哲伦的航行与大英帝国的铁甲舰上都曾有过恩赫里亚人的身影。”
她清了清嗓子：“当派出去的【留学生】们回到恩赫里亚斯的时候，他们中的代表甚至直接当着海军部所有人的面，把从前的《海军行动手册》撕了个粉碎。用当时一位将军的话来说：‘被一同撕碎的，还有我们过去的顽固与荣耀。’”
“自那以后，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缇坦妮娅似乎有点讲累了，声音不复从前那样的慷慨激昂。“【科学】的时代。”
“组建舰队的优势显而易见。在过去，我们培养一位合格的海军士兵需要上千年的时间，而一名指挥官的培养周期还要三倍于此。但战舰呢？一艘‘标准’级的驱逐舰，拥有远超普通士兵的火力与生存续航能力，在计算机的操控下也远比普通士兵准确。而一艘‘标准’级的生产周期是多少呢？在魔导工程学与工业化流程的加工下，只有短短的三个半月。而且通常是成批下水，可以就地形成战斗群，也没有寻常士兵所需要的【适应期】。”
“这就是名为【科学】的奇迹所带来的改变。它不像【魔法】、【战技】或者【奇迹】那样，可以令单独的个体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科技的伟力，体现在以种群为单位的提升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孱弱的人类在面对残酷的生存环境时所做出的【选择。】”
缇坦妮娅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低落。
“渐渐地，陆军与空军也开始了所谓的【现代化改造】。各种装甲单位与无人战机被制造了出来，【规模化】、【机械化】与【集群化】也成为了各种教科书上的常用词，每次考试都占十二分大题。而从前的主要兵种，像各种【骑士】与【空行者】们，都逐渐成为的各种【小规模行动】的主角，在【远征】这样大规模战役中的位置都被无人的战斗集群所取代了。”
缇坦妮娅从头盔里缓缓向外吐出一串泡泡。
“虽然现代化改造以后部队的伤亡率与战斗效率都确实有了很大改善，但作为被替代的那一个，心里果然还是会有点不爽啊，啧。”
斯卡蒂与歌蕾蒂娅都不再开口，她们已经下潜到了五千米以下的深海，强大的水压令在这里开口说话变成了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只有缇坦妮娅这样的神化银骑士才能无视水压的影响继续喋喋不休。
不过猎人们也并不担心在这里无法彼此交流，越是靠近海洋，她们之间的联系就越发紧密。在这里，默契就是她们之间最有效的语言。
猎人们保持沉默，缇坦妮娅也不再开口，黑暗的海洋里再度陷入了沉默，只有缇坦妮娅身上不时响起的提示音还回荡在三人的耳边。
下潜仍在继续。
与此同时，“长剑”号舰岛，战斗指挥室。
“这片海有多深？”一位调度军官盯着头顶的显示屏，好奇的问道。
“七千四百三十八米，平均深度。”
回答他的不是长剑号上的测绘员，而是站在一旁的雷尔诺。对这位【风暴之主】旗下的【海渊平定者】来说，这片深邃的海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看着显示屏上那代表着缇坦妮娅的小红点缓缓下沉，同时向着那个调度军官问道：
“各舰的战况如何？”
“战况一切顺利，制空权与制海权仍然牢牢控制在我们的手里，那些低等的软体动物根本无法对我们的攻击进行有效反制。”军官语气轻松的说道。
一位戴着耳机的工作人员突然从电脑桌前抬起头来：
“长官，‘青眼巨人’与‘爱玛黎丝’号发来了战位接替申请，这已经是这三个小时内的第五批了。”他按下几个按钮，两艘战舰的剖面图呈现在了雷尔诺的眼前，“他们的护盾容量已经跌近了临界值，火力系统也需要进行冷却。”
由于面对的是敌众我寡的形势，第一舰队所采用的是一种较为弹性的“U”状阵型。这种阵型既可以便于舰队发挥己方的火力优势，又可以尽可能的减少密集的敌人对于阵地的冲击效果。但这种阵型会给位于“U”字两端的单位带来较大的压力，他们将首当其冲地面对来自敌人的密集火力。于是舰队不得不采取轮换战位的方式来分担压力，让受损较为严重的单位可以有时间来回充自己的互护盾与冷却、调整火力系统。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轮换频率还是太高了点。
作为一、三、五、七、十六这五支主力舰队之一，第一舰队所配备的“帕斯维尔”护盾回充系统与“风暴眼”火力控制矩阵都是经过特别强化的“迭代产品”。搭载这套系统的实验舰艇在同级舰艇的模拟实验中甚至能打出一比四的优秀战绩。按理说，能抵抗大口径舰炮直射的护盾不应该会在海嗣那“低烈度”的攻击下消耗得如此之快才对。
“让‘塔楼’和‘深蓝’补上，给我把所有观测系统打开，我要知道我们的护盾为什么在那帮怪胎面前在脆得像张纸一样。”雷诺沉着的开口，一道透明的投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命令。
“不用了，长官，我这里有一份战斗报告，我认为您有必要过目一下。”来者是“青眼巨人”号的舰长，他现在正通过质量投影的方式与雷尔诺进行直接对话。
一份视频文件被传输过来，雷尔诺点下播放键。画面并不十分高清，还不时伴有剧烈的抖动，显然是位于舰体上的某个外部摄像头所记录下来的场景。
视频并不长，主要内容就是一段“青眼巨人”号的战斗录像。那个摄像头的角度不是很好，记录的画面十分单调，只能看到一道道明亮的火舌与偶尔划过的几枚导弹。视频的末尾，一根骨矛突兀的出现在了摄像头的视野里，视频到此结束。
“这是左舷L—14号摄像头所传回的战斗记录，在这之后，这枚摄像头就被击毁了。”那位舰长再次播放视频，并在临近视频末尾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
“请您观察一下这里，”他指着那根骨矛上黏稠的液体说道。“看到上面的粘液了吗，将军？直觉告诉我，就是那些恶心的，该死黏液在破坏我们的护盾。”
雷尔诺将目光投到舷窗外的甲板上，一层透明的护盾正笼罩在甲板的上空，为这艘战舰抵挡着无数骨矛与黏液的攻击。
“你确定吗？”他问道，“汉森，你是我的老部下了，你知道在我这里说话需要些什么。”他转向那道质量投影。“证据，科学、严谨、禁得起推敲的证据，而不是所谓的个人的直觉与经验。”
“证据？长官，难道你要告诉我外面的那些软体怪胎是用原始的动能武器来打破我们的护盾的？我现在上哪去给你找证据？跳下海给你现抓一只吗？”汉森暴躁地说道。
“嗯，我猜我们现在确实没有那个时间去进行详细的化学实验了…”雷尔诺微笑。
“不过你依旧给我提供一个很好的建议。”
沸腾的海面上，一只正准备射击的【脊海喷吐者】突然炸成一朵血花。血肉模糊的残骸中，一根白色的骨质长矛缓缓飞起，消失在一片闪光之中。
雷尔诺从虚空中抽出一根苍白的骨矛，其上仍在缓缓流淌的鲜血说明了这根骨矛是何等的“新鲜”。
雷尔诺的体表亮起了一层乳白色的光晕，将一滴附着在骨矛上的黏液缓缓滴到手上。
“滋——”强酸腐蚀物体般的声音传来，那层乳白色的光晕微不可察的暗淡了一下。
随手将那根苍白的棍状物丢到一旁，雷尔诺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手。事实证明了汉森舰长的猜测，从原理上来说，恩赫里亚们的随身护盾与战舰上所采用的护盾技术并无不同。
“通知缇坦妮娅她们加快速度，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耗下去。”他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对一旁的通信员摆了摆手。
“另外，通知各舰注意开一下自己的敌我识别。”他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苍蓝笔直的长剑，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长剑划破空气，隐隐有潮声响起。
“风暴将至（the storm is com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