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梵妮莎.菲茨杰拉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翘课，然而这个“万不得已”委实也非常之多——她从来都相信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一定源自伴随生活各处的“万不得已”。
这是个雨天，阴冷而潮湿。拉布拉多半岛不久以后便会进入寒冬，常人几乎是难以消受的，在这之前下点儿雨倒也不坏。梵妮莎坐着叶霆开的本地产轿车来到大都会中心时，天上竟打起雷来，雷声在地下车库都能听见。
“我哥在楼上了吧？”待轿车停稳，梵妮莎提起公文包走出轿车，对叶霆问道。
“是……他早到了。”
“维维安呢？”
“你问这个干吗？”叶霆边走边说。
“她不在吧？”
叶霆抿了抿嘴。
“你自己都知道，外面对她来说比这儿有趣多了。”
“她可是市长家族的人——哪怕再跟我们这些阴谋家扯不上关系，到这个岁数也该知道小心了。”
“这你真别说，有时候她把头上那缕盘发扯下来，别人一眼分不出你和她的区别。”
“你少跟我答非所问了，叶霆。”
梵妮莎揉了揉太阳穴，连续几天服用提神胶囊让她时刻能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其实那并不是响声。智能药剂可以杀死癌细胞，却无法根除疲劳，估计这也是人类到现在也不能永生的原因。
梵妮莎有两个sibling，哥哥西奥多尔和妹妹维维安，家里她是老二。西奥多尔和维维安的性格有天壤之别，从小被叫她叫成“泰迪”的西奥多尔只能是个残忍无道的人，而妹妹维维安几乎没有做这些事的才能，心地耿直而几近没有坏心眼儿，因此父亲从小便对她放任自流，让她成了家里最自由的成员。
半岛共和国并不是个家族世袭的政权，当年仅仅是因为外界的战乱和周边国家，包括美国的压力才让国会破例赋予父亲二十年的市长任期——半岛是他一手缔造的，他理所应当最能胜任这个职位。过不了多久，父亲就要把政权交给下一任领导人，那时梵妮莎和西奥多尔要争取的是什么，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而现在，刚刚复苏不久的国际秩序恐又有崩溃的危险，而这个危险是前所未有的，没有人敢说自己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梵妮莎乘着内部电梯飞速向上，大都会中心是一座高达八百六十米的庞然大物——理应是两座，因为这个工程本身就是双子塔，两座梯形巨塔之间由三道廊桥和一座六十米高的地铁站相连。这座建筑和东岸上所有别的建筑一样，属于整座东岛支架工程的一部分，由一个子摆动器和整座人造岛屿的主摆动器维持稳定，几乎可以在人类史上遭遇过的所有地震中屹立不倒。大都会中心建成时自己不过十一岁，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九个年头。
梵妮莎比那个叫林溪的矮个儿男生只大不过几个月，至于叶霆，她知道这个人的岁数难以按外貌来判断，越是年长就越是如此。
电梯冲上第一百零五层时，梵妮莎已经感到晕眩不堪了，本来这几天就疲劳过度，这一阵电梯上冲下坠也算是是她长久的痛处了。
半岛国会位于东岸的旧市中心，被周围的群山环抱——那是出于国防和安全的考虑。梵妮莎不知父亲为何会想把市议会设在大都会中心顶层，也许跟许多比他蠢得多的男人一样，他也喜欢那种俯瞰众生的成就感，哪怕他自知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她带着叶霆走进市议会的高级会议室，崔局长和父亲的同事们早已恭候在此。这群人精通掩饰真情实感的学问，但梵妮莎依然能察觉到他们对叶霆这个外国公民的存在感到难堪。
梵妮莎向父亲和西奥多尔用眼神报了到，随后便坐下，同他们等待最后几个晚来的同事。不久人员到齐，会议便告开始。
高级会议室是一个梯形的房间，往上收窄的穹顶上高高垂下一圈橙色照明，会议室有两面墙壁是落地窗，外面的人是绝对看不清会议室内在发生什么的，而大都会中心的这一圈楼层禁止无人机飞行，不听话的一定会被外面的防御系统逮到，一经查证无人机的主人便会面临刑事拘留。
“我们都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我们自己的交易所也是一片萧条之气——要紧的还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经济，只是这么一次攻击，世界经济便从原先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如果那个攻击者再对别的东西下手，这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世界又要崩溃，那个时候有多大的灾难……这就不好说了。”坐在主位上的父亲说，他依然穿着那件黑色西装，而且看起来似乎更老了。
“我们动用了全部的监控能力，仍然找不到那次攻击的源头，似乎一切反追踪系统都自行崩溃了。”网络监督局局长说。
“‘自行崩溃’？”坐在另一头的国防部长眉间抽动了一下，问。他跟梵妮莎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巨人，那双手估计能轻而易举地绞断自己的脖子。
“股票交易系统被攻击早就是常事，这些各位都知道了。”梵妮莎抱着胳膊说，“我们都是后信息时代的人，而且量子计算机大行其道的那一阵，还有后来的大混乱我都没经历过，各位前辈想必比我清楚得多——不过哪怕是用现在的攻击手段去对付十年前的防御系统，或者用碳纳米管计算机去对付晶体管计算机，系统至少还会有对抗的痕迹。
“那么菲茨杰拉德大小姐想说的是——”国防部长和其他几个男人问道。
“受到攻击的交易系统用的都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经济是国家的命脉，守不住这个你该如何立国？然而我要说的是，就是这么强大的系统，和背后成百上千的技术人员，在被入侵的那一刻都没能察觉到攻击——防御系统自动解除了武装，等到后面的技术人员反应过来，早就晚了。他们连反制的手段都被控制了，除了强行关闭全部交易系统没有别的办法。”梵妮莎和几个座位之外的西奥多尔交换了眼神，他的眉头依然紧绷着，和自己完全是两个极端。
其他的几个高层人员交头接耳地说了一阵子，而坐在邻座的崔局长只是似是而非地翻了个白眼。局长既然负责协助自己的团队，获得高层的信息就是必要的权利，这些老妖怪也拒绝不了他。
“少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民生部长问西奥多尔道，这个老女人是人群里为数不多的女性。
“我和家妹的团队基本是共享成果和信息的，所以我们俩的结论也都差不多。有时我觉得我们的团队甚至比我们自己要可靠得多，毕竟，除了管事儿，我们真正能指望的并不是自己。”
西奥多尔停顿片刻，突然用更低沉的嗓音说：“这段时间，高级数据库的管理员有两个遇害了。各位都很清楚，高级数据库里的东西是不能让外界知晓的，而我们任命的管理员都是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家伙——这些人为了国家牺牲了自己的生活，终其一生可能都只是隐藏在穷街陋巷的无名小卒。我们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些人暴露身份的前例，可是离金融系统崩溃不过两周，就有两人遇害。两个人！“梵妮莎看到哥哥在摊手的同时眉毛抽动了一下。
“我此前的确让西奥多尔和梵妮莎的小组去调查这些事了，各位不要见怪，他们俩的小组并不是什么特权组织，跟政府内部的各种分析师小组没什么区别。接着说吧，西奥多尔。”
所有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西奥多尔和自己身上，梵妮莎和他对此都早已习惯了。
“这些人都是在家里遇害的——“西奥多尔看了看梵妮莎，示意自己说下去。
“而且藏在他们家里的管制计算机也被破坏了，里面的使用痕迹已经无从查证——幸好资料的副本储存在云端主服务器，不然我们的损失可是以百亿计的。”梵妮莎接道。
梵妮莎和西奥多尔负责的“危机管控小组”是两个很奇妙的组织，这份工作是自兄妹俩第一次着手处理公务以来最重要的项目，而父亲看起来实在像是在开玩笑——这两个小组的运行方式完全由两人自行定夺，虽然彼此间相互合作，西奥多尔和梵妮莎小组的不同已经显而易见。到现在为止，西奥多尔的小组看起来蛮像那么回事儿，城内的精英级专家甚至是国际上的大人物都能请到，而梵妮莎的小组明显被这帮人当成了儿戏。
“能否问个问题，市长先生？”防长旁边的一个将领问道，此人一直被自己叫作“Hansel“，本名则完全没有这么可爱。他是当年参与半岛政权建立的重要人物之一，虽然曾经担任海军司令，但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在欧洲核子研究组织工作过的理论物理学家——他最大的功绩大概是让半岛拥有了氢弹和高超音速飞行器。
父亲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现在有没有必要让少爷和大小姐的小组合并？原因我们都知道。”韩塞尔“露出了一个极其尴尬的笑容，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自己。
梵妮莎知道叶霆和崔局长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如果现在举目四顾肯定是示弱的表现，她没有那个意思。
梵妮莎依然保持着双手十指交叉的姿势，淡然说道：“阁下所言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说实话，如果我是您我也会怀疑这个名字花里胡哨的小丫头能做什么事。不过请相信我，我哥有他的行事方式，我也有我的行事方式。要知道，合作的条件是双方能达成意见一致——就现在这个状况，我觉得分头行动是最合适的。”
西奥多尔瞪了自己一眼，梵妮莎扬起眉毛回应他的不满。
“我的确不如家兄有经验，而且行事也没那么果断——如果你们愿意那么想，我也没什么不满。我不敢对未来做决断，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人类渐渐难以预测未来前途的时代，不是吗？只是，到现在这一步，请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在胡闹，给我一点时间，我自然能证明给你们看。“
众人盯着梵妮莎发愣了几秒钟，然后又望向了市长。
“我不说大话：家女无能也罢，有能也罢，至少这两次凶案都是她的小组及时发现的，而且采样和损失评估都是他们在做，这已经是成果了，不是吗？”
西奥多尔扶了扶眼镜，没有说话。
“市长，请问这算不算偏袒？”另一个长官发言道。
“相信我，如果她没那个能力，我早把她踢出这个会议了。”父亲道。
梵妮莎笑了笑，未作回应。
会议结束，梵妮莎让叶霆和崔局长在一旁等待，自己走到父亲那里说话去了。此时西奥多尔已经径自离去，一如他往常的作风。
威廉.菲茨杰拉德市长脸上的线条依然刚毅健朗，哪怕他在男性里远远算不上高大，也是极好分辨的。父亲的头发这几年白得厉害，本来菲茨杰拉德一家的发色就已经淡得有些过头了，父亲头发一白，一般人也看不出太大区别。这几年他还必须靠植发来维持头发的密度，年轻时在MIT留的长发怕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父亲，你何必护着我呢？你自己也知道你相信泰迪更多一点。“梵妮莎问。
父亲转过身望了望外玻璃墙外放晴的天空。
“不……我真的不是护着你。”
梵妮莎用鼻子笑了一声。
“我需要你这样的人，至少……不，我会一直需要你的，Vee。”
“是吗？因为我不是男人？不管怎样，妈妈不在了，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替你和我哥痛心——“
“住口！你能不能少拿自己母亲说话？“父亲皱了皱眉，又下意识地去掏自己的石楠烟斗。
“别抽烟。“她看着威廉放下烟斗，才开口接道：”你改变不了我，你也改变不了泰迪。不过既然我走上了这条道路，也不想再后悔什么。父亲，好好想想，我根本不想像你和我哥那样活得操劳终日，我只知道如果没有我，这个家早就成了一盘散沙——
“你自己也知道，等到你把权力交出去的时候，唯一能维系我们这个家族的东西也许就什么都不剩了。”
父亲断然不能让自己对国家的影响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所以梵妮莎和西奥多尔就成了维持这种影响的最佳工具。上一代的资源永远会流向下一代，不止父亲逃不出这个怪圈，历史上的一切既得利益者也莫不如此。
父亲冷哼一声后，又沉默地站定了很久，这才开口道：“Vee，你总归还是个年轻人。这个国家曾经是我们的梦想，现在既然拥有了它，我自己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你和泰迪如果哪天拿到了那个大黑箱子，你自然会知道改变你的是什么。“
“大黑箱子”就是下达核弹发射指令的手提箱，梵妮莎知道这个。
梵妮莎的双手仍旧插在浅棕色大衣的兜里，她颔首望了望父亲，随即转身走开。
梵妮莎走出几步，站定道：“你知道吗，父亲。我有种预感，如果不是你来打开那个箱子，迟早也会有什么人来打开的。”
父亲没有回答。梵妮莎侧着脸望向天空——危险可以来自我们自己，也可以
从天空外的某个角落窜出来。梵妮莎总是想，既然人类如此脆弱，如果真有高于人类而拥有永恒生命的存在，自己岂不是就是一介随时会败给墨菲定律的凡人吗？
她苦涩地笑了笑，走回长廊尽头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两个关联人，和他们一起向电梯走去。
“你知道吗，叶霆？哪怕科幻小说最珍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还是喜欢读太空歌剧。“在行驶的轿车上，梵妮莎双手枕着后脑说道：“就算是最伟大的文明，疆土纵横银河，也逃不过毁灭。宇宙的终结就是死亡，跟我们自己，跟所有的一切都一样，不是吗？”
“你去睡一觉吧，大小姐，我真是服了你了。”叶霆看着车载电视播放的垃圾电视剧，说。
梵妮莎渐渐被困意打败，靠着车椅陷入沉眠，她本想提提林溪的事，随即又觉得懒得开口，便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