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做了个噩梦,梦醒时她手里紧紧攥着被子,头上的汗半干不湿。室友梅丽尔在客厅的灶台上做早饭,烤面包机和锅碗瓢盆的声音叮铃哐啷地响个不停。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早上八点二十了,距离学校开课不到四十分钟。
绿猛地踢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洗手间里花七八分钟洗漱完外加解决生理问题,头发没时间洗了,只能马马虎虎地冲一遍用梳子理理了事。她把两根马尾绑起来时,总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什么问题——那当然都是心理作用,她这么告诉自己。镜子上粉红色的“Good Morning”今天看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
“明明是我设计的,为什么……”
她在外面换上衬衫和连衣裙,在床上穿起长筒袜,围上围巾,穿上大衣,迅速地收拾了电脑和电子纸教材,拉起背包拉链时,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桃红色的兔子钥匙扣上。
“早上好,兔子君。”她蹲着捏了捏大眼睛兔子的脸,然后拉起背包背上,跨出房间。
梅丽尔是个和自己一般矮小瘦削的女生,她家人在大混乱时便举家从波兰移居到半岛来了,因此她全然与欧洲的动荡无缘,我行我素,让人觉得像是少根筋。梅丽尔有一头狮子狗般蓬乱卷曲的金色短发,永远戴着一副大红框眼镜,长期皱着眉头,那双灰色的眼睛总是像什么啮齿动物一样骨碌碌地左右打探——即使如此,实验室里的大伙居然都还挺喜欢她。
“我说……”
绿看着穿上尼龙围裙的梅丽尔,抽油烟机的噪音甚至盖过了自己的声音,她因此没有说下去。
“啊?你是不是想吃煎鸡蛋?”梅丽尔回过头了又指了指锅里的荷包蛋。
“不,不,”绿尴尬地推了推双手,“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是不是没课。”她抬高音量说。
“没有啊,没课。”
绿的眉毛一下子跳得老高。
“梅丽尔!你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呢?”
“哦我看你睡得直乱动所以没叫你……这才算对你好吧?“梅丽尔面无表情地说完,接着又回去煎荷包蛋了。
绿鼓着嘴巴,最后还是没把要说的那句“去你的”说出口。
“我走了,都是因为你不叫我,这顿早饭吃不成了。”绿转身准备打开身后的大门走出去。
梅丽尔关了火,随后飞快地把铲出来的鸡蛋和生菜夹在抹了黄油和芝士的面包里,套上旁边的简易包装袋后拿过来,一把递到绿面前。
“喏,拿着,路上边跑边吃吧,我自己之后再做一份。”
绿的脸颊刷地一下红了一片,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
“晚上帮我写一下配药软件的程序吧,拜托了。”梅丽尔这时才露出那种贼贼的笑容,说道。
绿哼了一声,一把抓过梅丽尔递来的三明治,推门就走。本来真正的素食主义者是不吃鸡蛋的,但绿的素食习惯并不是出于环保和人道主义的需求,只是她自那件事后一直对血肉有一种莫名的反感,渐渐地也吃不下去肉类食品了。
她确实是跑着去城铁站的,一路上也没空吃多少东西。列车在绿到达月台五分钟后才急速驶进站来。绿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高楼大厦,叹了口气,便随着早晨的人群挤进了车厢。
两站之后,她终于趁着大批人群在繁华地带涌出列车的当儿找到空位坐了下来,这时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三明治来——她犹豫了很久,仿佛日本电车上的规矩仍旧时刻影响着自己。在夜城,一个人哪怕把肚里的东西全都吐到列车车厢里,照样也不用担心什么,机器人会上来料理一切。
绿一点点地把三明治吃完收进垃圾袋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坐在了她身旁的位子上。绿无需看到他本人就已经知道他在这儿了,后信息时代的秘密在绿的眼睛里形同纸糊,这个人的手机信号早已暴露了他的行踪。
“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在这儿了吧?”柳雁泽看也没看她,驼着背大剌剌地坐在旁边,道。
“啊,大师的信号比起旁边那群路人要强多了吧?”绿斜了眼这个青年,又扭过头去看窗外向后退去的城市。
“得,别拿我开涮了。我只是想上来跟你说说最近的事儿而已——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世界马上又要往山崖底下掉了。你我现在都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上,所有人都一样。”
“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梵妮莎大小姐可不这么想。”
“Vanessa的胸怀大概能装得下整个宇宙吧?就算这样又如何?她没法劝我回去的,更别说你了,柳先生。”
“緑ちゃん,你别忘了,你早就不是能够置身事外的人了。事儿来了,你躲也躲不成,逃避是没用的。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吗?那天那个黑衣男大概有一半是冲着你来的。
“——而且,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柳雁泽这时正盯着自己,绿透过玻璃的反射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好像也变得有那么些正襟危坐了。
那个套近乎的爱称从他嘴里说出来时似乎永远也让绿高兴不起来。
列车飞速地穿过一段崎岖不平的山岳市区,新秩序学院巨大的环状校区随后便显现在阳光下,像是在高耸的楼群中间挖了个巨坑。
“我早就不相信什么爱与和平了,柳先生。恐怕只有那位成天在天上用无人机写心灵鸡汤的城市艺术家才相信这些吧?前面要是有悬崖的话,你大可一把推我下去。”绿站起来,说:“你们都是这么一帮可爱的混蛋,不管内心如何浑浊黯淡,也还是能相信奇迹似的。”
“准备下车吧,要这么说,如果没有你这种奇迹存在,我们相信奇迹作甚?”柳雁泽笑道。
2.
林溪窜进阶梯教室时里面尚未满座,他在台阶上踌躇了半天,想着该去哪个座位就坐。最后他还是找了个靠后排的座位坐下,拿出手机玩起游戏来。林溪打游戏时虽然总是磨磨蹭蹭,节奏慢得跟温开水一样,但是他的预判却时常准得令人瞠目结舌。这当然也有个坏处,游戏打不了一会儿了他就会感到疲乏,紧张,最后还是会觉得看书看电影要轻松得多。
自己的小队果然被boss干翻了,林溪默默地骂了句脏话,放下手机发起呆来。学生们慢慢地涌进了教室,并逐渐占满了空空的座位。
这是开学第三天,新鲜感尚未退却,林溪现在甚至还对那几天的经历感到心有余悸。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奇妙的粉红色衬衫的教授走上了讲台。这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很有那种讨小女生喜欢的气质。
林溪看了看隐形眼镜上显示的钟点,估计不差一分钟就要上课了。就在人声逐渐平息时,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推开教室后面的门跑了进来。是绿和那个看着挺壮实的四眼组长柳雁泽。他们俩左顾右盼,似乎是找不到位子了,林溪想起身边正巧还有三个空位,赶紧伸手招呼他们过来。
绿瞥了眼林溪,随即伸手扶住额头,貌似并不接受林溪的邀请——可这时旁边的眼镜青年却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走了过来。绿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也不敢发声。前面有不少人回头望着这两位,脸上大多挂着好奇。
绿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曳脚走过来,把书包一甩,脱下大衣,坐在叶霆的组长左边。
“我说,我这可是救了你一把啊,绿小姐。”林溪把头凑过去细声说道。
绿瞪了她一眼,随后用手托住下巴沉思起来。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她,老兄。”柳雁泽看着讲台的方向,说。
“哦——”
“要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有你这种勇气跟她套近乎了。“
林溪心想自己真是不知趣,连家里的女孩都对付不了,又该怎么对付外面的女生呢?话虽如此,他还是对这个女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欢,至于这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从见到她那一刻起,林溪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几年不曾有过的恶作剧心态,仿佛懦弱就此离他而去了似的。
“你们好啊,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台上的教授用软绵绵的声音讲道,然而就在这时却又有迟到者闯了进来,他不得不暂停讲话。
林溪向后望去,发现从后面的大门又进来了三个人。
走在前头的高个子女生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头发、身上长及小腿的大衣、长靴和那顶旧旧的帽子都是统一的茶色调调;她身旁是一个小一号的黑发少女,不知为何身形却要比她丰满得多,那女生在白色连衣裙外披了件红色针织开衫,十分显眼。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外套和黑色紧身裤的高个子女性,体态明显比她们俩要成熟得多。
林溪微微回头时,发现身后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包括绿——迎着绿的目光望去,是那个麻花辫女生含着冰冷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绿一样,仿佛自己就是个发光体。
林溪能够听见绿突然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她圆睁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带头的那个女孩——
林溪知道自己对危险的感知有多敏锐,他在绿的身上发现了恐惧,自然的,他也在那个麻花辫女生的身上察觉到了危险。
那个女生缓缓地走过来,在林溪这张桌子边上停滞了几乎察觉不到的一瞬间。
“我们好好相处吧?宇都宫小姐。”
这句话是日语,但林溪还是能听得懂大概——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他总会觉得自己对周遭世界的感知能力上升了不止一个数量级,本来不该听到的悄悄话仿佛近在耳畔。
那位留着黑色短发的女孩似乎在勉强自己不去制止前面带头的女孩,只有那么一刻,林溪在她眼里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没有冷血无情,只有一种无奈的真诚。
说话发嗲的粉衣服教授说了几句话照顾这三个初来乍到的迟到人员后,又跟没事儿人似地开始讲课了。绿坐在那儿,双手攥成拳头,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林溪到现在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声,哪怕旁边的柳雁泽再怎么拍她后背安抚她也无济于事。
“我说,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林溪问柳雁泽道。
柳雁泽摇了摇头,道:“唉,孽缘啊。”
整堂博弈论课上,林溪一直被绿的喘息声困扰,几乎只字未听。
第三天的课程结束,林溪感觉浑身的能量都给抽光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赶紧跑回家洗澡看书睡觉,别的什么都不想干。在通往大学校门的小径上,林溪看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高楼,为自己现在还能保持清晰的思维感到庆幸。傍晚的余晖把整座城市染成了橘黄色,好像是老天在劝半岛的人们赶紧回去睡觉。
柳雁泽和叶霆因为回家顺路就也走在了林溪身边,绿早退了——林溪总觉得自己所知的实在太少了,他当然对绿放心不下,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帮她。
“我说,那个课外研究班也出现得忒快了点儿吧?”林溪对叶霆说。
自己明天没课,而后天便马上要和别的几个课程的学生去夜城远郊上课外研究班了。林溪、柳雁泽和绿所在的博弈论班就是这次课外研究的参与者之一,自然的,绿要面对的还有那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麻花辫女孩。
“是吗?每当有什么事发生,你总是会觉得它发生得太快了——人之常情嘛。”叶霆答道。
“我说你们——”林溪犹豫了一刻,开口道:“柳兄,那个绑麻花辫的妹子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哦?她和那个穿红色开衫的小女生是姐妹,岛国政治世家的大家闺秀——啊不,该怎么讲来着?该叫‘大和抚子’吧。你要想知道她们和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别问我,你自己以后会慢慢理清楚的。”柳雁泽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艹,老子想抽烟了。”
“省省吧你,回家上阳台抽保证没人管你。”叶霆说。
“得,伊薇特会管的,她跟崔局的女儿一样,顶烦别人抽烟。”
林溪让他们俩在前面互相拆台,自己在后面不声不响地走着。多年不见,他似乎越来越难跟叶霆找到话说了——至于这是为什么,林溪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走完学校的林荫道,来到大门口,校园内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柳雁泽指了指那辆车,道:“看,那就是我们家那位逗比小姐开的车——叶霆这货跑去给大小姐开车了,我自己没驾照,只好交给她喽。“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毛边帽子的金发少女跳了下来,她一只手撑着车子,一只手挥舞着朝这边打招呼。林溪走进了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气场——她的一举一动都太敏捷轻巧了,好像恨不得把每个小动作都做成体操一样。
女孩穿着一件和帽子一种棕色的毛边短外套,开襟的衬衣底下是黑色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她脖子上挂着一台大大的相机,林溪看着就觉得累。女孩瞪着深蓝色的眼睛瞧着他们,像是发现了磨牙玩具的宠物狗。
“哎呀呀,你们带过来的孩子总是挺有趣呢。”她用流利的汉语普通话说道。
“别闹,伊薇特。你到时给人家弄得打怵就糟了。”
这个叫伊薇特的女孩比自己还高,金发碧眼的,一看即知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种。林溪朝她挺拔的胸部曲线瞄了瞄,心想这人也生得太好看了。
“不会,我——”林溪说着,突然那女孩抄起手里的相机就是一拍,自己登时被闪光灯闪得满眼金星。
“这怎么搞的?我居然忘了把闪光灯关掉了,破相机……”
林溪朝叶霆看了看,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是一脸懵逼。
“别见怪,这家伙是网络媒体的记者,专搞抓拍,拍上瘾了估计。”
“啊啊啊,破相机——算了,叶霆,你小子再这么污蔑人家,小心挨揍啊。”
“哎哟嘿,我还怕你不成吗?”叶霆来了劲儿似地抬起杠来。
柳雁泽无奈地抓了抓后脑,说:“你俩都给我闭嘴,我们现在把正事儿跟林溪小弟讲一下,然后就散伙,放他回去吃妹妹做的晚饭,成不?”
林溪本想说今晚他估计会跟林雨在楼下的足球餐厅用fish and chips解决问题,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啊,好啊,说正事。总之呢,我叫Elvett Carol,你管我叫伊薇特就行啦。我是柳大师组里的分析师,专门负责搞情报战的——”
“是是,所以你可要随时提防这厮儿到你家里‘搞情报战’。”叶霆笑着接道。
林溪面露尴尬的笑容,此时他对这个女孩没有任何戒心,以后会不会有,他就不知道了。
“你闭嘴啦,叶霆。拿你当素材做的鬼畜视频还在我手里呢,里面可是囊括了你和每一个前任女友的故事哦。”那女孩拍着胸口说道,也不管呼之欲出的叶霆,就转移了话题:“是这样,Vanessa大小姐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课外研究班的所在地把当地的一个危险人物揪出来——至于那个危险人物是谁,只能等你们自己去找喽。”
“啊?”林溪没太搞明白“自己去找”是什么意思,但他已经察觉到了随着麻烦一同到来的危险。
“这个人是你上次在餐厅遇到的黑衣男的共犯,我们只是用反追踪程序查到了他发起攻击的地点而已,至于这个人姓甚名谁,我们全然没有线索——当然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我们后来查遍了整个远郊小镇的记录,服务器的记录啊,公共资源调用的记录啊,甚至连IP所在地附近的全部监控录像都被夜城警察局翻了个遍,最后总算还是缩小了搜查范围。”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伊薇特大姐——”
“哦,很简单。大小姐说她需要考验一下你身为‘危险分析师’的能力,她似乎觉得只要你能发挥出那个力量,和这位叶霆愣头青一起就能抓到犯人。”
“啥,啥?”林溪觉得自己这边完全处在信息不对称的状态,但他有预感除非自己身体力行地去做这份工作,不然就永远也别想搞明白背后的事情。
“哎,就这样吧。林溪小弟,你自己保重吧,我们可要先回去吃饭了。”
林溪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叶霆在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随后便和柳雁泽走上了越野车。
“得了,林溪。后续的资料梵妮莎会发到你的邮箱里的,到时候注意查收就行。现在你该做的,就是回去休息,接下来可是有的忙活的。”叶霆回头说。
伊薇特上了车,发动引擎后摇下车窗,一只手趴在车窗沿儿上,笑眯眯地说:“在陌生的世界里,可要学会跟人好好相处啊——不然,互相伤害起来,有些人可是会输得很惨的。”
“喂,我——”林溪刚要开口,车子便突地一下跑远了,灰尘和落叶飞了自己一身。
“——你大爷,至少让我说句话啊。”
林溪望着远去的车影,用手势扫了扫隐形眼镜上显示的推送信息,便向列车站的方向走去。
好好相处?行行好,饶了我吧。
他突然想起那个麻花辫女孩冰冷的目光和绿的喘息声,感到一阵恶寒。这时他蓦地回头,发现远远的,那个麻花辫女孩居然站在一辆深绿色轿车旁看着自己,脸上仍旧挂着那种奇妙的笑容。
“沙发是我的港湾”,林溪想,如果自己能和沙发相处一辈子,那才是最好的。只要林雨和别的人不把他提溜起来扔进危险的世界,他可以幸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