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不清楚自己为那件事懊恼了多久,她把自己关在宿舍房间里,索性断绝一切交流。在参加课外研究班以前,绿已经跟教授打过招呼,让自己在住宿时独处一室——她知道自己没法在室友面前强颜欢笑,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情绪捱过来。
后信息时代的世界,没有连接到网络的器物几乎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直接接入全球网络,那么那个物件也肯定会经由传感器和摄像头之类的东西间接参与网路上的信息流动。绿第一次睁开新的眼睛时,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适应目力所及的一切——整个东京都心的无数架摄像头拍下的监控录像,手机、电脑存储的种种信息,甚至是语音通话都尽数出现在那双眼睛的视野里。
直到那时,人世间的一切爱憎,丑恶从未如此直白地展现在她面前,恐怕除了自己和鹭泽静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未曾有第三个人体验过这种感觉。
鹭泽静——
现在这个曾经出卖过自己的旧识又回来了。本来,拥有相同力量的两人不可能完全从对方的视野里隐藏自己的存在,只要网络存在,她们就能通过各种手段定位到彼此的位置,而进入离线状态肯定也不是明智之选。
绿很清楚,静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因为那次背叛,她拥有的力量要远远大于自己。绿若是孤身一人地行动,定然是无法与鹭泽家族抗衡的。最有意义的行动,大概只有抛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用理智来战胜一切。
可是那又谈何容易呢?绿已经哭了一晚上,第一次在学院里看到静时,她甚至还在厕所里吐了好几次,之后两天几乎无从进食。
大概留在夜城,就是个错误吧?
不,自己需要完成的事还远远没有做完。如果这个目的没有达成,离开夜城才是真正的错误。
绿在昨天晚上,终于接受了梵妮莎进入自己加密频道的申请。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真的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总有一天,你必须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夜城的公主这么对自己说过。
绿发觉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办法将她的话置之度外了——她带着那缕思绪,穿上衣服,抱起课业资料和电脑,打开宿舍大门走了出去。
不论如何,连眼前这种威胁都对付不了,又谈何去力挽狂澜呢?
“嗨呀,今天天气真不错。”
林溪从研究所走廊岔口里窜出来时,笑嘻嘻地对自己说。这人看起来总是贱得不行,至于关键时刻爆发出的那种判断力来源于何处,她翻遍了网路上的资料也没能查明白。
唯一让绿感到蹊跷的是,林溪在北京做的精神波模式测试记录居然出现在了几个国家和企业的大型实验室档案里——他的模式识别能力未免也太高了,几乎已经超出了常人的三倍。然而关于这种模式识别力的成因,绿却再也翻不到像样的资料了。
“喂,你没事儿了吧?”那个矮小的黑发少年蹦跶着赶上疾步向教室走的自己,问道。
绿觉得自己简直想抽他。
“怎么可能没事——”绿低声说完便沉默地走进了环形走廊尽头的教室。
的确,窗外的景色非常美,针叶林一路蔓延到地平线尽头的山脉,早晨的太阳投射出温煦的光辉——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她高兴起来,恐怕也无法让林溪高兴起来。
绿想着,只要等自己解决了这个麻烦,回到夜城以后,就把眼睛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奇了怪了:大概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林溪是这么多年来少数几个能让她完全放下戒心的人。
打开教室的大门时,绿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了,于是便赶紧找位子坐下。在这将近一百号人里面寻找空位的当口,绿冷不丁地扯了一下林溪的袖口。她现在看不到的东西,恐怕非要靠林溪的判断力来发觉了。
“听着……”绿假装没事儿人似地望向远处坐着的柳雁泽,说:“我们今天就做一天朋友好了,好得不得了的那种朋友。”
林溪似乎没转过弯来,然而他似乎很快就明白了绿的意思,脸上那种懵懵的表情顿时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贱笑。
“好啊,let us be friends.”他低声答道。
“Let us be friends, anyway. 我知道今天会有危险,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敌人很聪明,我现在还掌握不了他的行踪。因此一旦出现危险,我需要你来帮忙——‘危险分析师’大人。”
这时绿和林溪已经摸到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坐下了,这里离紧急出口最近,同时还有一根粗大的水泥石柱可以用来当作掩体。绿知道此时该地区的警力已经有三分之一调到了学校附近,甚至还有很多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研究所上拥有广阔视野的三个角落都已经由狙击手站住岗位了。
然而这远远不够,从那个超市店员的命案记录中就能推理出来,小镇上袭击绿的那个犯人一定是使用塑型面具伪装成了那个可怜的店员小伙,以至于之后能够大摇大摆地把藏在食品货柜里的战地机器人拉进仓库。那个店员死在家里,心脏被击中两枪,当场死亡。而犯人甚至割下了他的脸皮以做到伪装万无一失。
真是残忍至极。
绿在昨晚哭干眼泪后,挤掉睡觉的时间在整座小镇的监控录像里做了地毯式搜索,发现有不少监控录像都被动过手脚。她花了两个小时跟那个黑掉摄像头的攻击者做斗争,直到累得精疲力竭仍旧没能收获多少成果——攻击者的计算资源庞大得可怕,在一个多月前针对金融系统的攻击之前,她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对手。
不用说也知道,梵妮莎肯定清楚自己在那次攻击中扮演的角色。鹭泽静在来到夜城之前,已经出手用她的眼睛和大脑里的计算能力保护了东京证券交易所的系统;而绿则勉强从攻击者的手中挽回了一些半岛投资者的利益。然而在那时她就已经认了怂,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战胜那个鬼神一般的黑客。
黑掉摄像头,三番五次地袭击自己的,正是同一个人。
或者应该说是同一群人。
——梵妮莎口中的“黑羊”,那群混入无辜良民里的食人者。
绿坐下来时,隔了几个座位的女生马上开口询问她和林溪的状况,而绿则是连连推手表示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昨晚的袭击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林溪这时正装模作样地玩着笔,同样装模作样的还有柳雁泽、伊薇特小姐和叶霆,他们已经通过加密频道和自己取得了联系。凌晨四点多以后,这些人几乎全都在背地里帮忙。
至于斯捷金奇兄妹,绿现在并不太想让他们卷进麻烦,救命之恩,之后再报也不迟。
绿伸出手来,在眼前随意而优雅地比划了几个手势,这些手势经由绿自己设置的系统处理,能够代表不同的文字和表达方式。在别人看来好像只是在凭空翻花绳的动作,其实是一种普通的隐形眼镜和大型VR系统都难以实现的高效率信息传输方法。
【Midori: 你们还有多久才到?】她自己输入的文字此时已经发送了出去,这条信息仅仅显现在她的视网膜上,其他人全然无从发觉。
【V. F: 我们已经把车停在山腰下的树林里了,这次行动必须秘密进行,不然失败的可能性会增加。】Vanessa的回信立刻显现了出来。
【Midori: 跟我说实话,你们居然能跟丢那个共犯,也太无能了吧?】
【V. F: 少来,你自己不也没抓住他吗,绿酱?】
绿努了努嘴,她最烦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厚脸皮。
【Midori: 回到正题,我筛选了现在所有身处学校的人员,总算还是找到了几个在身份识别软件上出了问题的人。显眼得很呢,我找到了跟昨天被林溪无意中识破的犯人匹配的人。】
对面的梵妮莎沉默了许久,绿想着:也许自己是说错话了?
“真搞笑。”绿默默自嘲道。现在她居然还在梵妮莎面前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V. F: 等着我,敢对你出手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V. F: J】
绿看着那个冒傻气的笑脸,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你这个笨蛋……”她低语道。
【Midori: 祝好运。】
【V. F: 祝好运。】
绿长吁一口气,试着让心情平静下来。她半睁开闭起的一只眼睛,看到林溪居然正挂起一脸嘲讽似的笑容看着自己。
“你干嘛啊?”绿靠在椅子上问。
“没,我只是觉得你怪可爱的——我说真话,估计梵妮莎也会觉得你可爱得不得了。”
“哈?”绿努着嘴抱起了胳膊,随后又放低声音说:“嘛,既然说了要做朋友,这种话就少说点儿,知道吗。”
模式识别的能力同样能体现在对感情的体察程度上,跟现在所有的人工智能学者绞尽脑汁试图推进的语意识别能力一样,认知感情本身就是一种模式识别。按林溪的测试结果来推断,他大概对他人的情绪也十分敏感。
“是,是,遵命。”他一边哼哼地笑着,一边答道。
搞不好自己才是被看透的那个,就像老动画里葛城美里说的那句话一样。
教授这时终于走上了台,又是那个看起来颇有LGBT气质的男老师。他虽然并未刻意表现出自己的取向,然而从整个人的穿着、动作和说话的语气来看,同性恋的身份几乎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
“听好了,林溪同学。我现在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听。先不用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现在掌握着这座研究所里所有摄像头的接入权限,一会儿会把那些影像共享到你的隐形眼镜上——一旦找到了你认定有威胁的人,立刻告诉我,明白吗?”绿压低声音说。
“可真是神奇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在离开手机和电脑的情况下做到这些的……不过嘛,既然你要依靠我那点儿破怂逼本事,做个交易,在一切都解决了以后,把你那双眼睛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可以吗?”他仍旧笑着目视前方,仿佛波澜不惊。
绿皱了皱眉头,既然自己做了决定,干脆就不要反悔。
“好啊。”她答道。
课程进行到一半时,梵妮莎告知绿说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按时间推算,这个Vanessa大小姐应该真的是开着她的那辆装甲轿车来的,只是在前往小镇的时候,绿必须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对监控录像做手脚,仅此而已。
那辆车之于梵妮莎来说,意义非凡。早先它曾经是那位大小姐和另外两个女孩的大玩具,而最让绿感到后怕的是,“另外两个女孩”里就有鹭泽静这么个人。
跟自己一样,梵妮莎自出生起大概就注定了要牵扯上无数的因因果果。
她中断无意义的思绪,把注意力分配给视野里轮番切换的监控录像和各种电子设备的反馈上——甚至连手机和警用隐形眼镜都能成为她探索敌人位置的方式。
就在这时,林溪悄悄地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自己。
“你就没想过这么大的信息量,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吗?”他低声说道。
“……哼,别骗我了,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好吧,的确是有点儿累,不过到现在还是一切正常,如果你能相信我的判断的话。”
一切正常?绿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那个身份识别异常的人。他在从标记为编号15的录像里消失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吧?”绿再次压低了声音。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感觉到了,他既然已经走进了监控录像的视野,接下来只要等他再出现就行。”
不——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林溪的眉毛似乎猛地跳了一下。当绿想上去问个究竟是,她自己也发觉了林溪紧张的原因。
离教室最近的几台警用无人机的影像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处于离线状态的同型号飞行器,从影像上可以判断出来,那台以完全没有规律的轨迹向教室飞来的无人机已经装满了子弹。刚才失去踪迹的疑犯,想必是藏进了附近的某个隐蔽处,再通过无线电来遥控无人机进行攻击的。
“你看到了吗?”林溪压低声音说,他的手似乎也在发抖。
“那当然,别忘了,要比眼力你可比不过我。”
林溪硬挤出一个微笑,接着说:“你有什么办法怼掉它吗?”
“当然有。”
不用说我也知道。
绿迅速地接过了附近两台无人机的控制权,即刻操纵自动瞄准系统对那台碟形的无人机进行射击。
巨大的枪声随即便在教室的窗外炸开,在十数发子弹出膛后,那台由毫无效率的无线电控制的无人机便被打成了碎片,黑色的残渣带着火花四散着落在了一旁的悬崖上。
整个教室乱成了一团,议论声,学生们起身磕桌碰椅的杂音不绝于耳。
“Yes!”绿好容易逮着机会,抬高音量叫了一次好。
然而林溪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高兴——他似乎也没有高兴的理由。
“我的预感又来了……”林溪捂着额头说。
“什么……”
“那个人从摄像头的死角钻进了通风管道……怪了,你居然没发现,绿。摄像头的角度被人动过手脚,根本拍不到关键的地方。”
几乎不用等到两人反应过来,教室天花板上的空调盖子便整个掉了下来——随之落地的还有一个穿着特警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浑身都是空调管道里的灰尘,连手上那把突击步枪也沾满了灰。
林溪正提溜着绿准备逃跑,但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逃跑的后果一定是被乱枪射死。紧急出口就在两人身后,他们却没有半点儿动弹的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绿才发现叶霆已经不见了——分明刚才还看见他来着。
那个男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兀自端着枪往林溪和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果然又换了张脸,但没关系,我能认出他来。“林溪低语道。
绿随着那个男人的逼近而缓缓地向身后的紧急出口退去,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时仍然没有任何机会。林溪倒是很勇猛地护在了绿身前,但血肉之躯对于那把黑克勒.科赫步枪而言不过是一只装满内脏血液的大饮料罐头罢了,丝毫不能起掩护作用。
“哦,挺勇敢的嘛。”男人用有些沙哑的美式英语说:“不过我接到的命令是一次性解决你们两个,如果可以的话,还能多做一些额外的任务什么的……教室里可有不少以后会变成威胁的孩子,在别的警察过来之前我还能多收割几条人命。”
林溪无言地挡在自己面前,而绿几乎绝望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思路根本连贯不起来了。
她的确是忘了什么——
“哦?你觉得自己很厉害?”
当那个男人回头时,有两发子弹立刻招呼在了他身上。
开枪的是叶霆。他成功地击中了袭击者的胸部和腹部,然而这个人只是猛地后退了几下,却并没有倒地。
那把格洛克手枪估计根本打不动男人制服底下穿的凝胶防弹衣,然而伤到他的筋骨应该是勉强能做到的——就在袭击者准备举起垂下去的突击步枪射击时,叶霆已经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扑了上来,迅速地将男人压倒在地,并与他缠斗了起来。
学生们已经彻底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那个LGBT教师似乎还保持着冷静,在尖叫四起的教室里组织学生们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逃出现场。有些学生还是难免被推搡着倒在了地上,但不少已经被那个教授和柳雁泽、弗拉基米尔等人扶起。
绿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现叶霆在同袭击者的打斗中并不占上风,不论他的格斗技艺再怎么强悍,面对装备比自己精良的敌人还是吃不消的。子弹都打不透的凝胶装甲,仅仅靠着拳头几乎可以说是必败。
不消几秒,叶霆脸上已经挨了几拳,他踉跄着靠在后面一张课桌上,准备起身再战。就在这时,他用自己的余光和绿做了短暂的眼神交流。
“快跑!愣着干嘛?!”他喊道。
就在绿仍在犹豫时,林溪已经转过身来,迅速的打开紧急出口的门,拉着小个子少女窜了进去。
绿回过头去,从安全门的玻璃格子里看到了被打翻的叶霆,以及一瘸一拐地捡起突击步枪的袭击者。但没等看到这场战斗的结局,她就已经跟着林溪跑开了。
“喂!叶霆要不行了,你该怎么负责啊?”绿在跑下楼梯的途中喊道。
“没什么负不负责啦小姐姐——一切交给命运,好吗?”
太平的日子早就结束了,现在为了生存,自己恐怕必须得步步为营。
该相信梵妮莎,还是该相信命运呢?两者对于绿来说也许本身就是同一个概念。
接连不断的枪声和子弹击中墙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片刻之后便是那扇安全门被猛力撞开的声音。
管不了那么多了——活着才能解决问题,不是吗,宇都宫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