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是父辈们毕生梦想的结晶,人类的黎明即将在此落幕,无尽的夜幕时代将会在此开启。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和家族里的所有人一样,仅仅是这座巨型工程里的一块砖石而已——砖石分量有别,自己的分量决不会小,除此以外,砖石的本质永远都只是砖石。
站在大楼顶端的少女背对着通往天台的出口,双手揣在那件灰色条纹长外套的衣兜里,任凭城市高处的秋日寒风将寒冷从短裙和单薄的衬衫接缝处送进身体的每个角落。黑色连裤袜、长靴大概都能起到保暖的作用,不过收效依旧甚微。
她默默地呼出一口热气,那口气在零度左右的大气中化为一团白雾。在眼前绵延至远处的混凝土山谷一般的城市上空,那种白色的蒸汽总是不难找到——时至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拉布拉多半岛已经冷得让人难以消受了,离开暖气根本没有人能活得过一个晚上。
金发少女知道那个妖孽已经到了——她从来不会去深究这些人登场的方式。引力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轻易便能驾驭的玩物,今天,这个女人也许是踩着大楼的外墙上来的。
也许恒星表面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燥热的平地罢了。
穿着深红色大衣和黑色马裤,脚踏长长的皮靴,黑发女子给少女的感觉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似是而非。她知道自己恐怕穷尽一生也无法战胜这个犹太人所代表的力量,恐怕所有掌握人类文明命脉的人们,不论是伟人还是枭雄,都无法摆脱那种力量的影响。
彼此利用,互利互惠是最好的结果,如若这种平衡被打破,少女知道自己也会像过去种种危及超人们手中利益的大人物一样被消灭。
“你还挺准时的嘛,菲茨杰拉德大小姐。”身后的黑发女子说道。
少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冷冷地望着那个头发长得快要贴到地面的女人。
“哪里,我不敢不准时。”
傀儡并没有动摇的权利,既然自己想要达成目的,不依附超人们本也不可能。何况能够在知晓这些人的存在的同时仍旧能安然无恙,本已是万幸中的万幸。
“可别那么见外——我们都是本着契约精神在做事,仅此而已。你的礼物,我已经找到了。按照我们的计算,夜幕时代将会在三年零五个月以后到来,而你要的人,会在两年以后的这个季节投奔你的怀抱。好好珍惜吧,要找到这些人才,即便倾尽我们乃至全人类的力量也绝非易事——生命的偶然,就算是我等永生之人自己也无法掌握。”
“哼,掌握人类命运的人,自己非也得是这种偶然中的一部分不可,你们也不例外。”少女低语道。
“——离开人类,我们什么也不是,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好了,大小姐,你大概也能告诉我自己的目的了吧?当然啦,摸透你们的思维几乎不用费多少劲儿,我只是想听你自己吐出那几个字而已。”黑发女子仍旧高昂着脑袋,那双红眼睛总是能让视线之中的人感到一阵战栗。
“我要打赢我的战争,塞莱斯特女士。”
黑发女子哧哧地哂笑了几声,少女的决心于她而言也许不过是那无限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而已。
“很好,小梵妮莎,不过十七岁,你就说出了当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和那个用‘列宁’自称的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说对我们说的话——不过大概你自己都知道,那些人仅仅打赢了自己的战争,却没能打赢他们后世的战争。我说过了,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学不能,我们自己同样做不到。你可以打赢自己的战争,但能不能让你的遗产万世不灭,那就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了。”
女子所言正是所有与他们打交道的人物所必须有的觉悟,没有这个觉悟,恐怕连“自己的战争”都无从得胜。
“无妨,我和您一样,只会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少女说话时正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她此时说不出自己到底有多羡慕这些人连真空都无需惧怕的肉体。
叫作塞莱斯特的女人耸了耸肩,接着抽出一支女士香烟含在嘴里,若无其事地伸出大拇指点燃了它——火焰径直从她的手指中窜出,接着又随着她的意愿安然熄灭,大概这就是奇迹的力量了。
“那么,我想我们的交易关系就建立好了——你我之间彼此需要,人类本就无法孑然一身地前行,合作的智慧才是我们超越动物,建立文明的关键,不是吗?”
她饶有兴味地顿了顿,朝着少女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小梵妮莎,只有拿一切当赌注,才能得到胜利,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的话。”
金发少女此时早已冻得直打哆嗦,但她还是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忍了下来。换做一个正常的女孩站在这里,八成是忍不了这么久的。
“您的忠告,我会谨记于心。”
黑发女人抽出口中的烟,缓缓地往周围寒冷的空气里喷出一股烟雾。
“那么,好好保重。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她将吸了大半的香烟攥进拳头,再松开手时,那支香烟便只剩下了飘然落下的黑灰色余烬。女子迈开脚步,站在天台的边缘,准备一跃而下,像往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塞莱斯特女士!”少女喊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们能计算出夜幕到来的确切时间,为什么又要说自己无法预知未来呢?”
女子缓缓地斜过头来,用那双血色的眼睛望着自己,似乎有万般的无奈。那种无奈已被少女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所冲刷,也许早已如烙印般不可抹消。
“不,大小姐,你别搞错了——长夜计划不过是一个制定了时间表的任务而已,一切由数据说了算。我再重申一遍,没有人能预见未来,我们只能预见唯一的永恒,而唯一的永恒——只有死亡。”
语毕,她便轻轻一蹬,从天台上跃了下去。
只有少女一个人留在天台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而周遭的一切是多么的寒冷。巨大的夜幕之城里,能量一样遵循着永恒不变的热力学定律向低温处流失,寒冷最终会无可避免地席卷整个宇宙。
只要能守住自己身边的温暖,她大概也别无所求了——至于使命和遗产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冥冥之中,她知道自己迟早也是要为那些东西献出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