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溪站在新秩序学院五十多层的梯形大楼下，望着迎头往里窜的学生们，边走边打怵。新秩序学院自己占了很大一方土地，当然不必担心被周边楼群遮挡阳光。夜城不缺植被，只不过到了八九月份，该掉的叶子也都全掉完了，现在看起来大学校园里已然萧瑟一片，林溪不时踩上落叶，脚底劈啪作响。林溪在大学校园里和自己的妹妹往前走着——妹妹林雨在上高中，本来她怎么也不想来陪林溪，结果今天学校的电力系统正好出了问题，停水停电停课，她也没了别的选择。
林溪于去年十二月拿到录取通知书，那时他正躺在上海的旅馆里无所事事地玩电脑，录取通知书毫无征兆地从隐形眼镜上冒出来——倒也不是什么惊喜，不过这下自己总归也算得偿所愿，名校只要考上了，就是胜利。妹妹林雨在这座拉布拉多半岛上的大城市求学已久，林溪知道自己迟早要去陪她，就算没考上好大学，自己不愿意去，父母也会把他给发配过去。
临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末，整个世界曾陷入一片混乱，加拿大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建立在被贱卖的领土上的政权，而夜城则是这其中最伟大的国家的首都。半岛共和国曾经是大混乱时期为数不多的避难所之一，这是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新兴政权——核武器，海军，量子计算机和经济实力应有尽有，这也是它得以在混乱时代发家的原因。
林溪的母亲年轻时因为北美的战乱被困在了美国东海岸，后来靠一张伪造的外交官签证坐飞机离开纽约去了夜城，她离开后两个星期纽约战役便告打响，那场战役之后北美地区的形势才渐渐放缓。
想到这，林溪突然扭头对妹妹说：“我说林雨，你还记得咱妈是什么时候认识爸的吗？“
“三一、三二年？“林雨板着脸答道。她留的黑色长发出奇的直，反而让她的脸显得更小了。林溪自己也就一小矮个儿，不过妹妹总归还是比自己显得矮小，这让他自豪得不行。
“在北京？“
“哥，你能不能没事儿别天天纠结这些事儿？妈没跟你说过吗？”
林溪只是对当时的历史感兴趣，仅此而已了。母亲跟他说过很多次，当时回北京的飞机是由歼11战机护送的，因为太平洋上有不友好的“空中力量”，国家当时的行动也算是撤侨了。回北京后，母亲碰上了当时在文化部工作的父亲，这俩认识后很快自立门户做了家虚拟现实服务公司——林溪出生于2034年，立时新秩序战争的混乱已近结束，世界经济百废待兴，自己和妹妹这一代人巧妙地避过了一个惨淡动荡的时代，像后来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度过了远比前一代人来得美好的童年。
母亲当时在夜城西部购置的公寓成了林溪林雨兄妹现在的住处，她自己长期在外工作，极少有空照顾夜城的房子。在林溪来这儿之前，房子全靠林雨一个人打理。林溪知道自己全无生活自理能力，一回家，“沙发就是你的港湾”——林雨去波士顿看他时曾经这么说过。
林溪闷头走进了东教学楼，搭完炮弹一般飞速上升的电梯，在五十层的巨大宴会厅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宴会厅左右两面墙壁都嵌有巨大的玻璃窗，离地五米左右，可以随时变色，甚至变得完全不透明。这里的天花板奇高无比，大概能有十一二米，房间尽头是讲台，一会儿会有校长和学生代表之类的上去演讲。
林溪决计着该挑哪个位子坐下，他左顾右盼，心里愈发尴尬起来。整个屋子仿佛在自己眼前无限地往外延伸，除了嘈杂就是嘈杂，他努力搜寻自己熟悉的面孔——十九年的生活，到现在自己认为值得留存于心中的面孔简直少得可怜。
就在这时，林溪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回头后愣了几秒，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林雨恐怕早已认出他来，她对这个家伙的印象估计比自己还深。
此人个子高出林溪一大截，鼻子笔挺，五官端正得无懈可击，外面穿一件棕色带毛边皮衣，西装，打着领带，深褐色的头发估计是最近才染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那点儿颜色。这个人相比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旧友已然变了个样，不过不管如何变化，林溪还是有自信能从万千人群里辨别出他来。
“我说吧，我没认错人。”他似乎是对着自己说话，但这话又像是对着旁边同行的帅气女生和一个中年亚裔男人说的。
“叶——叶霆？”
“你看起来还真是没啥变化。你这点儿个子估计我们毕业后就再也没长过吧？“
林溪呆呆地看了他好久。
“去你的，我看你也没变多少。“
林溪斜过眼瞅了眼妹妹，发现她居然双颊发红，而且因为本来就皮肤雪白，让那红色显得尤为突出，简直让林溪羞耻得受不了。
林溪在初中时即和叶霆相识，那时叶霆在学校交友甚广，活脱脱万人迷一个。自己之后怎么跟他混到一起的，林溪已经想不起来了。林溪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感觉，好似在整个学校里只有叶霆、叶霆的一个女性朋友和自己能理解彼此的想法。叶霆身边有一个叫立斯英的学姐，现在看起来也许只是个小女孩，但当时在叶霆眼里她也算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姐姐。
林溪把自己当成过客一个，他觉得自己除了爱读书爱凭空想些故事外就简直一无是处。生活之乐趣本该仅止于此，谁知道跟叶霆和立斯英混上后，他才逐渐觉得生活应该有别的意义。这个意义止于毕业，林溪莫名其妙地和叶霆失去了联系，而后聪明得惊天动地的学姐立斯英也去了夜城新秩序学院，留下自己一个人如无头苍蝇般地四处乱撞。他在中美两国换了三所学校，在国内做了即时教育，好歹也把高中念完了——那之后林溪再也没找回当年三个人相处时的感觉。
叶霆现在已然是个英俊青年，而自己看起来还是个矮冬瓜。当年毕业后，林溪四处打听叶霆的消息，却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他跑去参与什么国家级项目了，别的一概不知。
林溪和妹妹还有叶霆一行三人坐在了一张大桌子上，旁边还不时有人凑上来跟那个丽质帅气的金发女生打招呼。
老有人称呼她“princess“，林溪一时也搞不明白。这个公主是哪家的公主？
“你这些年干什么去了？“林溪问。
“我？我做完即时教育后去军医学校学了几年，后来又跑去战后重建支援部队混了几年，帮着外国人搬些砖，包扎伤口，给工地的机器人和工人的外骨骼编些程序做做维护什么的，就这些。“叶霆扬着眉毛说。
“我是纳闷儿当时为什么就联系不上你了——这是后信息时代，一个人要消失也是挺不容易的。“
“国家那时有个机密的卫星研究项目，我参加了，后来项目公开了我也忙得分身乏术。你看看，到现在我还不是在任人差遣，哪怕是举着国家名义的外交关联人。“
“你给谁当关联人呢，该不是这位——“
“没错，是我。我该怎么称呼您呢？“那个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杰伊.盖茨比气场的女生突然开口道。
“叫林仔得了……原来叶霆就这么叫我。“林溪看着那女生，感觉她眯起的蓝眼睛似乎能射穿自己这层的躯壳，心里更加怵得慌。
“叫我Vanessa吧，Vee，或者我还有个中文名字叫‘范宁’，正好英文名译成中文就是’梵妮莎’，怎么个叫法，任君选择。”那女生中文极好，即时教育应该是做得成功极了。
“那就叫梵妮莎吧，我觉得这名字真的漂亮。”林溪不免阴阳怪气地说。
“是吧？那就叫我梵妮莎好了，我顶爱听。”梵妮莎露出个咧嘴的笑容，她越是爽朗，林溪越有种感觉——仿佛这女孩并不属于自己生存着的这个世界，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位先生呢？”林溪望了望一旁坐着的人高马大的风衣男子，说。
“他？叫他崔局长吧，他是夜城警察局一把手。”
叶霆跟这个男人相视而笑。
“我的天哪，你这些年是交了些什么朋友啊——您也是新秩序学院的学生？”林溪问。
“我是个instructor，对不起，中文是我自学的，可能没他们那么好。”男人说话中带着点东北亚人特有的口音。
“哦，我是韩国人，你听我这姓就知道了。”崔局长说。
这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好几，身材高而匀称，头发往一个方向梳齐，嘴边和下巴颏上有几缕硬硬的胡茬——他虽然自称韩国人，但那双眼睛却是灰蓝色的，而他的鼻子也是大而高挺，并不像是亚洲人的典型特征。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衣，不打领带，刚才穿的卡其色长大衣已经脱下挂在了旁边。崔局长身上有股浓郁的烟味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估计一旦走出禁烟的宴会厅，他非得来上好几根不可。
他们又聊了一阵，林溪一直想知道那个金发少女的来历，然而直到演讲即将开始，叶霆也只含糊地指明了她是土生土长的“夜城人“而已。
“一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她是谁，这位‘公主’是谁。“
那女生冲着林溪和林雨笑了笑，林溪顿觉尴尬，而林雨貌似跟这位梵妮莎心有灵犀，两人刚才也是相谈甚欢。
校长开始讲话了，他是一个说英语带点拉丁美洲口音的人，想必也是那一片儿出身的。宽脸，头发花白，外加戴一幅巨大的眼镜，这些都让林溪想起文豪马尔克斯和其他很多或形似或神似的形象——大概是个老年拉美裔都能让自己想起马尔克斯。
他器宇轩昂地说了许多话，林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待到最后才听进这位校长一句话。
“呃，下面有请学生代表发言。“
梵妮莎此时突然撑起身子，头也不回地向隔此桌十余米的讲台走去。她的金色长发垂至腰间，随着步伐来回舞动。这女孩进来时穿着的黑色的开衫，长及膝盖，底下套着黑色的长裤，长靴，里面一件白衬衣，全身唯一突出的颜色就是那条红色的领带。她的步伐对林溪来说甚至也显得不那么寻常，如果不自信又没受过训练，一般人是迈不出这种步子的。
旁边一桌的男女生们开始议论起来。
“这女孩是市长的女儿，你们知道吧？”
“听过。”
“你看她的姓，Fitzgerald，就是她没错。”
“你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了，肯定的。”
“她自己在社交媒体上从不出现，似乎是没有账号？”
“不不，说不定是在潜水——”
“哎，我可喜欢她了，多干练啊。”
林溪不再偷听邻桌讲话，此刻他仅仅注意到那桌有个小小的褐发女生撑着下巴沉默不语，几乎不参与这帮人的讨论，似乎闷闷不乐。
台上，梵妮莎和校长握手致意后，拿起桌上的电子纸演讲稿翻了翻，随后开始发言。
“大家好，我是Vanessa Fitzgerald. 大家都知道的，讲话这东西谁也不愿意听，我自己都懒得多听。不过我们还是得发言是不是？这是规矩。我要说的是——这个学校是所谓给即将到来的新世界新秩序制造人才的地方，也就是说，各位新同学们不妨这么想：自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不论怎样，你也是新秩序这道长城中的一份子。人类是不能预知未来的，所以你们今天的计划，随时都会被别的东西打乱。蝴蝶煽动翅膀能掀起台风，一个屁大点儿的罐子踩上了也能让你摔成弱智——不要认为你的能力足够强大了，纵使能左右世界格局的大人物，离开群体的力量也就什么都不是，总有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你头上，区别是有的人因为恐惧而滞足不前，有的人因为看不见危险而碌碌无为，饱食终日——只有那些看得到剑而又懂得如何不去浪费生命的人才会改变我们的世界——“
梵妮莎又讲了很多，林溪逐词听下，居然渐渐沉浸了进去。这女孩的声音极其清脆，却并不显嗲，是林溪心里最理想的那种女性的嗓音。他想过无数次小说里的女英雄该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只有在今天，他才仿佛得到了答案。
“该被听到的校长都说过了，所以我也只能这么劝诫：想要改变世界，先改变你自己。我不是维特根斯坦那种人物，不过这话倒是万世隽永的。这一届的学生代表是我，以后估计就没人愿意说这些话了——不过既然能说出来，也的确是我的运气呢。所以，谢谢各位。“
梵妮莎走到旁边，深鞠了一躬，整个厅堂里顿时充斥了议论声——议论消散，沉默持续了片刻，接着零星的人带头鼓了掌。
鼓掌最终演变成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林溪往邻桌望去，发现那个绿眼睛褐发的小女生也在面无表情地鼓掌。
新生集会往后便愈发无聊——林溪倒也不想这么说，不过他到后头是真的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了。待到演讲结束，林溪已经在无意中把自己手中的空纸杯捏得稀烂，这是无聊时他常做的事之一。
集会结束，大家便往门外走去，林家兄妹和叶霆梵妮莎崔局长一众坐电梯往楼下走，旁边的学生们总是不住地向梵妮莎表达赞美之情，不知是真是假。
林溪说既然好久不见，不如把叶霆和他的公主老板送到停车场，一打听原来车也是叶霆在开——当然大部分时间是交给电脑开的。
“我说，你这下总不能再那么不地道地把我丢在地球另一边了吧？“林溪揣着大衣兜说。
叶霆转过身来，道：“这个……我得听我的客户号令——是不是，Vee？“
梵妮莎回过头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属名片盒，打开后用白净的手指衔出一张天然纸名片，递给林溪。
林溪接过名片时，梵妮莎眯着眼睛笑了笑。
“在下梵妮莎.菲茨杰拉德，是个替父亲忙死忙活的不孝女儿外加公务员。现在我的部门正缺人得厉害，你要有兴趣，五天以后的晚上十一点到我那张名片上的地址见我——过了那个点，一切都不算数了，我们各奔东西，就当个普通的一面之交。如果你来见我，至少还能要到叶霆的联系方式，你看如何？”
林溪点了点头，取过那张名片。
“我知道，我知道了……到时再说吧！“林溪再次阴阳怪气地回答道。
他心里升起一阵疑问，这算是啥？市长家的千金小姐，四年半不见的叶霆，还有那个一看就是老油条的局长，林溪觉得自己至少也得花些时间接受这一切。过去的一切令他怀念，而这是许久之后，他第一次对未来产生希冀。
妹妹在后面抱着胳膊看着他，撇着嘴不言不语。梵妮莎等人早已走远，留下自己和五天的选择时间。
那时，林溪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一切面目都被夜城公主的蓝眼睛看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