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新生集会又过了三天,林溪想到自己在夜城也算半个无依无靠的人,便觉得悲从中来。昨天短暂而罕见的雷雨结束后路边积水仍未完全干透,林溪感到有必要出去走走,于是自己拿了钥匙就出了门。
夜城现在有两千八百多万人口,比今天的北京还是要少一些,不过对于西方的城市来说,这个人口规模已是无可争议的最大了。夜城所处的这个位置原先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山脉,后来经过历史上最大的地质工程洗礼,一座如此规模的城市才能拔地而起。夜城东岸的地貌老让林溪想起重庆,立斯英总是很自豪地对林溪说她是重庆人,只是这位学姐至今仍旧在北京闯荡,看不出回重庆安稳过日子的打算。夜城东岸被山峦所分割,因此有无数的立体公路和隧道像蚂蚁洞一样穿行于大大小小的山丘之间,甚至连市区许多大一点儿的山也被好似贴在山上的建筑占领了。
林溪大早上乘着城市铁路来到东岸的旧市中心,途中的风景让他叹为观止——立体道路在高低参差不齐的市区行进,有时不过离地面两三层楼的高度,有时钻入地底,有时则干脆跑到离地几近百米之高,此时的轨道桥梁有好一部分是由周围的建筑支撑的。
林溪在旧市区一座山崖上的车站下了车。他几次对照手里图像闪烁的电子纸旅行手册,确认这里就是蜚声世界的购物中心后才走下车来。在这个时代,除了巨大如上海、圣保罗这般的城市以外,还有真正意义上的购物中心的城市已经所剩无几了——无人机和外送服务消灭了购物中心存在的意义,现在连流水线工人也不过是一群程序员而已。
林溪之所以喜欢在大城市生活,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活力最旺盛,便于他尽情发挥想象空间搞创作——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
林溪背着包,手里攥着卷成筒的旅行手册踽踽而行。他如此在这一带闲逛了快一个小时,到中午时已经饥肠辘辘,这时他本准备去吃点什么,结果因为一个奇怪的念头打住了。
在他前面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是新生聚会那天隔壁桌那个面色冷淡的小个子褐发女孩。她今天围了一条款式不同的围巾,穿一件灰色针织大衣,黑色长裙和一双蛮可爱的卡其色小靴子。林溪从第一天起就对这个女生念念不忘,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跑上去打招呼,随后又觉得自己会犯怂,于是便改成了跟在她后面悄声走上一段,看看会发生什么。
林溪在大概十米开外跟着她的脚步在人群里穿梭,她的步伐忽疾忽缓,而且大多数时候几乎都是弓着腰疾步行进。林溪知道她八成发现了自己,但仅此一次,他从这种恶作剧里找到了乐趣。他继续走着,有时甚至是在绕路。人群里不时有人望向他们,因为他俩走得越来越快了。
到最后,这俩人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基本上已经算是在跑了。
当林溪跟着他走到一条有着巨大落地窗的长廊旁时,那女生突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大有投降之意。人群此时都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旁观,林溪知道自己已经吸引了足够的目光,但他好似有了百倍于以前的勇气,居然没有打怵。
他此时也走不动了,喘着大气往前挪动脚步,直到在那女生身边停住。
他有一瞬间很想上去揪那两条梳成马尾的褐色头发,不过想想既然是初次见面,还是收敛点儿好。
那女生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泰瑟电击枪对着林溪,示意他别再靠近。旁边两个提着购物袋的女生对此大声叫好。别的人也跟着起哄起来。
“别过来,不然我开枪了。”那女生仍旧躬身撑着膝盖,她侧过身来时,林溪第一次在近处看到了这双绿得发光的眼睛,的确是极美的。
“射他!姑娘开枪啊!”人群里有个声音尖细的男人叫道。
“喂喂……行行好,我没有恶意。“林溪伸出双手做推脱状。
“变态吧你是——你想干嘛?”
“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当然我也不知道我之后想干嘛。”
“……”那女生咬着嘴唇盯着他不语。
“仅此而已。”林溪又假惺惺地笑了笑。
“变态——”那女生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接着跟着林溪对视了一番。周围的人群里甚至还有拿着击晕器的保安,林溪料想自己被那东西碰到一定会痛不欲生,不仅有可能失禁,还会把吃的东西吐得精光。
“你知道吗——哎,你真该用击晕器对付我,现在的色情狂已经学会穿橡胶内衬了。“
“你——罢了,早在你踏进这座商场时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别问我是怎么发现的。”
“天哪,那你肯定有一万种办法整死我,我简直怕死啦。“
林溪没打算笑,但这女生却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林溪先是哼了几声,两人不消一会儿便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女孩子笑起来的确很可爱,但林溪并不全是为了她可爱才干这种事的。
人群里发出一片嘘声,间带着叫好的声音,过了好久才安静下来。
“这个——这个——”林溪正纠结着该不该提出这个要求。
“啊?你能不能利索点儿?”绿几乎是斜着眼睛在看他,两根眉毛蹙得更紧了。
“——好嘛——跟我吃顿饭,如何?我有点事想找你聊聊。”林溪扬着眉毛看了看周围,说。
“吃饭?!你就不能用正常点儿的方式吗?谁告诉你找女生搭讪是这么整的?”
“命运告诉我的,你信吗?“说到这儿,林溪发觉他真不知道自己今天的神勇是从哪儿来的。
“哈,真要说哪儿有命运,Vanessa就是‘命运’吧?”那女生反问道,说着收起了泰瑟枪。
“哎,你居然猜得出来?”
“那天你的表现也太——好——了,我说如果你不是来问她的事,那会去问谁呢?”那女生故意拖长音节,随后又眨了眨她的绿眼睛,明显是在说反话。她接道:“我也饿了……咱吃着饭聊,到时我们把话全给理清楚,可以吗?“
两人尴尬地等着周围的人们散开,甚至还有不少人上来准备和两人聊天的,但都被一一婉拒了。
“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林溪撇过头问,这女孩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多,估计只有一米四出头,他不得不低头盯着她的眼睛说话。
“Midori,或者用汉字‘绿’,随你。”那女生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说。
“我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你是日本人?”
“一半一半,我现在是法国人了,哈,日本那一半估计迟早要给丢完的。”那女生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只要我一直回不去就行啦。”
“回去?”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可以吗?”
“可以可以,绝对可以。我不烦绿小姐操心,我到底也不是个跟踪狂,今天的事吃完饭就一笔勾销好吗?算我求求你。”
“哼——真有你的。”绿转身便要走,“看样子你是刚来夜城不久吧,你手上那个破玩意儿过几天就不管用了——我知道一个馆子很不错呢,带你去吧?”
“好啊,饭钱我付。“
“……谢谢——
“这顿饭我会还给你的,大概吧。”绿似乎有点儿脸红,她瞅着旁边的窗子,好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古老无比的东西。
林溪这就跟着绿走了。一个名叫绿的绿眼睛女生,真是巧得可以。
“Vanessa和我以前就认识,只不过我们俩后来出了点儿问题……”绿一边喝着苏打水一边说。
“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然后那个问题又是啥?”林溪猛嚼着牛肋排说,这餐是他到了夜城以后最放开胃口吃的一餐。
绿明显很烦看到自己这幅吃相,一直撇着嘴斜着眼做嫌弃状。
“你几天没吃饭了?”
“小姐,我水土不服几天了,您就体谅体谅,ok?”林溪拉起餐巾擦了擦嘴,说。
这家店的服务员估计有八成是负责给那些端盘洗碗的机器人编程的,当然没有他们在,餐馆的气氛也会很奇怪——林溪在日本吃过一次全自动拉面馆,没把他瘆得吃不下已是不错。好在这个餐馆的机器人本身就长得奇形怪状,没有半点人形,不然反倒更让人觉得诡异。
“我母亲是个法国文化记者,生我之前一直想在亚洲拍纪录片,后来跟我那个父亲遇上,结婚生了我这么个孽女——我父亲出了问题给内务厅做掉了,然后我跟我母亲被无限期遣送回法国,如果不是Vanessa我们一家就都给做掉了。皆大欢喜,耶!“绿用那双小手伸到头顶做了个爆炸的姿势,不过她的笑容还是冷冷的。
林溪还是在嚼牛肋排,这话他已经听进去了,只是没有激起丝毫反应。
“我记得我好像在前几年的漫画里看过这种故事——“
“你不信是吧?”绿悬在空中的双手一下子锤到桌子上,桌上的食物和酒水都震颤起来。周围的食客随后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们。
林溪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脸上写满尴尬。
“喂,行行好,吃个饭能别发火吗?”
“你信还是不信?”
那双大大的绿眼睛里透着一种莫名的执拗,林溪感觉自己简直要被那股执拗给顶翻在地,便不得不做出反应。
“我说真的,绿小姐,你自己都不指望我信你,那又能怎么样呢?”林溪摊了摊右手,说。
绿摇了摇头,她的脸蛋经过刚才那一下已然涨得绯红。
说:“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他隐隐觉得绿的话里一定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至于日本战时设置的内务厅何德何能能把绿一家满门抄斩,这点林溪怎么也想不通。
“Vanessa是个好姑娘没错,你要是跟她相处久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的确对我有恩,我理应跟她好好做朋友才是……可是后来我还是忍不下去——她在政治里浸淫太久了,跟她在一起总是让我想起一些不愿意再提的事……我倒是很好奇,这家伙为什么会看上你?“
“我怎么知道?我倒是很想让你帮我做个决定呢——“
“你想让我替你做决定?同样的决定我自己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嗨,市长大小姐真的是烦死了。“绿头痛似地扶住额头,林溪能看到她正紧紧咬住下唇。
这女孩是吃素的,看来这跟她细瘦矮小到似乎发育不良的体型大有关系,不过林溪也见过无数健康的素食者,不能以偏概全。大概也是因为素食少油,绿的面庞看起来比一般女生的要干净很多。
林溪觉得这女孩肯定没有对自己抖露一切心机的意思,自己再怎么试着去套她的话也一样——结果只能是让自己显得愚不可及。
“我说——”
林溪此时听到外面有极大的声响,一开始只是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即便有枪响传来,甚至有些食客都站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只好中断对话。
林溪觉得心里发慌,便转头看向绿。
女孩似乎是带着一丝怜悯般地望着餐厅的出口,这个靠着落地窗的位置反而让绿的脸蛋更显苍白,林溪简直觉得阳光就是一层面纱,而那双绿眼睛就是面纱之后某种巨大的神奇力量。
“我说,我们是不是该跑路了,绿眼睛少女?”林溪问。
“太晚了。“绿道。
不消片刻,一个满脸汗水,鬓发蓬乱的壮年男子冲进了餐厅,并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登时尖叫声和食客们慌乱中制造的噪音便此起彼伏地炸开了。
“好家伙——“林溪话音未落,便发现自己和那个男人的眼睛对上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绿都死定了——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危险之于自己比起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