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选择障碍的毛病是从哪儿得来的,选择的痛苦时刻伴随自己左右,而这两天则严重到了让自己寝食难安的程度。五天的时间只消一晃便过去了,时至周六,那天和绿的奇遇仍旧徘徊在脑海中。这世间有无数的巧合——林溪本来是不信这话的。他想着,也许在这个宇宙里自己没有做好决定,所以一路犯怂到现在,从一个英雄变成怂蛋;但在另一个宇宙,另一个由他的选择诞生出的宇宙里,他反倒成了决定人类命运的英雄。
英雄?
林溪此时在西岸海边的大道上行走,对面东岛光辉万丈的巨型建筑群就是这座城市一切成就的象征。林溪走在大道上,两只耳机里播放的音乐将他与外界隔绝。海边大道上行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少应有尽有,林溪此时看着一群青年男女在栏杆边上自拍,心里对自己该在今晚做的决定感到不知所措。
他抬眼又看到一个坐在排水道旁边的流浪汉,此时已经裹上脏兮兮的被子,靠着栏杆睡着了。如果这个世界继续滑向经济灾难的深渊,只怕下回在废墟上乞讨的人便会有自己和林雨这两位了——抑或,他和家人都不会活过那场世界浩劫。
望着月亮就会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若无睹。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夜间十点十分,如果现在不去梵妮莎的地盘,自己大概就会和一场冒险失之交臂——同梵妮莎和绿这样的人一拍而散倒也不是不明智,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自己和美好过往的最后一缕联系。
他有预感,如果此刻不下决定,那么自己恐怕再也不能寻回叶霆这个挚交了。
林溪接着在街上行走,突然看到以摩天大楼做支架的卫城大桥下那座似乎屹立不倒已久的新世界之钟——一座由黑色陶瓷覆盖的梯形座钟,表盘许久才动一次,上面只有时针和十二点前的最后三个钟点;他停下脚步,在那座钟下驻足观望。
钟附近围满了游客,底座的四盏卤素灯把大钟染上一片金黄的光晕。林溪走过去时,有个人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后背——林溪当即以为是自己熟识的什么人,没想到却是个全然陌生的角色。
他摘下耳机,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女人。她身材高挑,比自己高出不少,一头长及臀部的黑色卷发,后面用发带扎成了马尾。她穿着一身深褐色风衣,灰色长裤,带有几何形花边装饰的女士衬衣。这个女人下巴尖挺,鼻梁高挑而鼻头又略微显大,但仍旧美得让林溪心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是深红色的,在夜里就像发光的宝石一样。
“我说,您这是干嘛呢?我不认识您。”林溪说。
“你不用自我介绍了,林溪小弟。我知道你的一切——不过不打紧,你今晚为什么发愁,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全都知道,你如果下不了决定,跟我聊聊就行。”那女人说。
林溪心想这几天遇上的破事儿真的比自己之前十几年积攒的都多。
“您该不会是Vanessa
Fitzgerald派出来的眼线吧?“
“不,我比那孩子上道多了。你可别见怪,整个世界都没几个人有力量过问我所做的一切,现在过来跟你扯淡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目的,这可明白?“黑发女子说道。
“我——“林溪感觉自己懒得问清个中缘由,便干脆地说道:”我明白。“
“这就对了嘛。凡事慢慢来,最先急躁的人,肯定是输得最惨的。“女子指着新世界之钟,问:“你知道这口钟的确切来历吧?”
“战后五六年产生的艺术品,后来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这口钟就跟以前美国人天天津津乐道的末日之钟一样,是对某种极限状态的倒计时——新世界,就是奇点之后的世界,对吧?”
“你在上海看到这口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跟现在看到这口夜城同款和您一样,一片迷茫,不知所措。“
那女人看了林溪良久,突然躬下身来,脸凑到林溪面前极近的地方。林溪此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来的热量和黯淡香气,不自觉地脸红起来。
“你真的迷茫吗?仔细想想,你真的不知所措吗?”那女子在他耳根旁问道。
“我——也许吧——我——”
“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一个人类的头顶,‘只有那些看得到剑而又懂得如何不去浪费生命的人才会改变我们的世界’。浪不浪费生命,决定只能由你自己来做。”
不知为何,林溪那时在脑海里过了千万种想法——把叶霆找回来,跨越阻隔于自己和伟大星空的距离,到梵妮莎和绿的那头去,那里自然有他想要的未来。强过自己过去的一切胡编乱造,那个未来才是真正应该拥有的。
“好,我决定了。”
当林溪说完这话时,黑发女子已经将身子缩了回去,方才搔着他肩膀的发丝也迅速地离自己而去。林溪此时呼吸急促,但除了被这个女子的挑逗行为整得心神不灵外,还有别的什么。
他那时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他后来回忆起来,也许也一样。
“很好,我的车子就在那边,一会儿它自己就会开过来。”女子用脑袋指了指新世界之钟前面的马路牙子,说。
果不其然,一辆违和至极的老式布加迪跑车从前面的车位呼啸着退到了女子所指的那个位置,路人纷纷发出一阵惊呼。女子甩动脑后巨大的马尾辫转过身去,林溪则跟在后面,一同走上她的车子。
车内的一切似乎都很显老,只有前座夸张的中控台摆明了这辆车是经过常人难以负担的改装维修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这个——”
“哦,这辆车烧的是汽油,这个时代已经不多见了。至于中控台嘛,这是台管制级别的电脑,不过是政府亲授的,并不违法。“女子仿佛知道林溪的想法,即刻回答了他还没问出口的问题。
“不过呢,我习惯自己开车。你别不信,我开得比电脑好太多了。“
话音刚落,发动机便加上了十足的马力,这辆车的引擎咆哮着,带着被惯性甩在后座上的林溪向前飞驰而去。
林溪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死过去的了,那绝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人为的昏厥——原因则未可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破旧的小房间里。这座小屋上悬挂着一盏苍白的方形节能灯,自己右侧是一扇巨大而厚重的窗户,几乎可以肯定是由电脑控制开关的。此时这扇窗户应该停留在漫反射状态,屋里能望出去而屋外能看到的却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光影碎片。林溪这时能确定自己的位置:这里离旧市区不远,远处五百多米高的钟塔大楼清晰可见。林溪醒来时感到剧烈的疲惫,于是用手去撑额头——他仍在努力地回想上车以后发生的事情,可惜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环顾这个房间,发现四壁上全都贴满了记在电子纸或天然纸上的杂乱信息——似乎是某种调查:柱状数据图,曲线图,环球网络攻击的记录,只有这条是他不由自主地留意到的。
就在他准备起身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椅子左侧的那扇木门打开了。
梵妮莎、叶霆和崔局长挨个走了进来。
“嘿,Julia小姐的那一套还真管用呢。“衬衣外穿着酒保一样的黑色背心的梵妮莎说道。
“那女的叫裘莉娅?怎么,她以为自己很像《1984》里那个惨兮兮的女人吗?”
“谁知道呢。“叶霆走进来,说:”她才是我真正的主顾,至于Vee这种都只是暂时的主子而已。“林溪这时便看到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铁灰色的手枪,不禁一怔。
崔局长走进来,本来准备掏烟,却被梵妮莎劝阻了。
“局长,只要我和你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就别想抽烟了,明白?“金发少女摇了摇头,说。
“那我们怎么办?开始吗?“崔局长问道。
“嗯。“梵妮莎应道:”开始吧。“
她取出手机,随便按了按,那扇木门便自动关闭并上了锁。林溪登时觉得不对,再一回头,发现叶霆的枪已经指向了自己。
“喂,叶霆,你不是搞笑吧?“他感到自己背后一阵发凉。
“我认真的,我们都是认真的。“叶霆笑着说。
梵妮莎抱起胳膊靠在一旁的墙上,那正好是一个没有焦痕和破损痕迹的角落。
“林溪先生,现在既然到了这儿,你就跨入了世界危机的门槛。你现在回答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决定你的命运——如果关键的问题答错一个,你就再也别想从这里出去了。“她淡然地说。
“艹你大爷,叶霆,你怎么能……“
叶霆晃了晃手里的枪,说:“都说了,我是认真的。“
“那么第一个问题——“梵妮莎说道:”如果对你开放这扇门,你会走吗?“她说完便指了指这个房间里唯一的门。
“我还有选择吗?不走。”林溪答道,他虽然心里没把握,但还是干脆地答了下去。
“很好,下一题——
“从今以后,你能保证在一切情况下都服从我的命令,或者任何指挥我的长官的命令吗?不论那个命令有多违背你的意愿,你都必须听从,这可以吗?“
林溪纠结了一分钟有余,他感觉脑袋上冷汗冒得更多了。
“该听的我会听,不该听的我就不听……决断是有高明愚蠢之分的,如果你下了蠢命令而我又有更高明的主张,那盲从……又有何意义?“
叶霆看了眼梵妮莎,随即和她相视而笑。
“很好,下一题。”
林溪长吁一口气。
“从现在起,你要为你自己的行动负责。如果你说错了话,为此酿下了恶果,后果会是什么?”梵妮莎接着问。
“死。”
“错!“梵妮莎说道:”你不会死,我们有一种方法,可以把你的大脑冷冻到一百多年以后,等到有了能够探知记忆的技术,我们才会把你的脑子拿出来掏空——那时你才会死,或者死也死不了,你明白?“
林溪瞪大了眼睛瞧着她,嘴巴张大却又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道题不是关键——你很走运呢,林仔。
“下一题!“梵妮莎大声说道。
“在必要的时候,纵使要负担应有的后果,你会动手渗透、破坏、杀死或不惜一切代价毁灭我们指定的目标吗?”
林溪愣了好久,左顾右盼,这才发现崔局长居然在啃一包辣条——可惜他现在笑不出来。
“如果到那儿份上,我会渗透、破坏、杀人——我也会承担那个后果。”
梵妮莎笑了笑,说:“答对了,下一题。”
林溪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我们的任务要你背叛你生命中的一切,甚至是我和在场所有人,你会做吗?”
林溪的牙齿开始打战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冷汗此时已经流进了嘴里,而他几乎完全没感觉到。
他好好地想了想,妹妹、父母、叶霆、立斯英、一切的友人、绿和眼前的少女,乃至自己的国家,无数的画面闪过脑海——他最后下定决心时,却只有一个最明确的念头。
反正生死在这里都是天命,要不就是上帝掷的骰子,最后概率会杀死自己。
“我不干。如果你让我那么做,现在赶紧把我毙了,哪怕把我切成块儿丢进垂直农场的焚化炉里都行,随你们。“林溪咬着牙说。
梵妮莎没有说话,却用下巴对叶霆指了指林溪的所在。叶霆于是上前,用那把沉重的手枪抵住林溪的脑袋,松开了保险。林溪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枪膛里最细微的动静。
真他妈——
叶霆扣动了扳机,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而林溪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大吼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劲儿的啊啊啊啊啊啊啊了。
他嚎到嗓子疼痛,气喘不上来时才停下,陡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安然建在,包括自己和脑子里的血液浆水。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梵妮莎在墙角捂着嘴笑了起来。叶霆晃了晃手里的枪,也和崔局长一块儿笑得乐不可支。
林溪无言地看着以前的朋友,他抽出弹匣,拉动套筒——原来弹匣是空的,枪膛里也是空空如也。
“我装了枚空包弹——都是骗你的。“叶霆笑着说。
“我去——说好的认真呢?“
“别误会,我们的确是认真的。“局长嚼着辣条说道。
林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你们可真是够地道的。你的枪最后根本没贴在我头上。“林溪穿着粗气道。
“安全距离7米,军队里已经练惯了。”叶霆没事儿人一样地说道。
梵妮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质合同,上面赫然出现了林溪的签名。他逐字阅读,发现上面居然写着这么一堆东西:
“林溪 agrees to
sign, and follow every rule that has been negotiated in
this contract. From now
on, 林溪 has agreed
to be the connector of Vanessa Fitzgerald. Every decision should remain within
the structure
of this contract, if the
connector intends to cancel the connection, he/she
must follow the
procedures that has been assigned by the laws and constitutions
of Republic of
Peninsula. ”
(“林溪同意签署、遵守这项合同及其中的任何规定。从现在起,林溪已经同意成为梵妮莎.菲茨杰拉德的关联人,双方所有的决定都必须保留在该契约的范围内,如果该关联人意图解除契约关系,他、她必须行使由半岛共和国的法律和宪法所规定的步骤。”)
“‘请遵守合同上的一切规定’,亲爱的关联人先生。“梵妮莎一边晃着这张合同一边说。
林溪登时发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做了这么件蠢事儿的——或者说,是有人替自己“下了决定“。那几个“林溪”是他自己的签名,铁定也是经由他自己的手写下去的。
“裘莉娅老板的老套路,她给人催眠就跟玩儿似的。你这点能耐,在上车时就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叶霆笑道。
林溪扶着额头,想大喊却喊不出来。
“林溪同学,欢迎加入我们——“崔局长拍着自己的肩膀说。
他此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捡回来,他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捡回过去,而是如何面对未来。自己就像所有人一样;历史是往前走的,时间无法倒退,熵永远不会减少——所以林溪这个人,终究只能向未来前进。
“欢迎加入我的‘危机管控小组’,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危险分析师了,林仔。”梵妮莎收起文件,笑吟吟地说。
“我能问个问题不?“林溪擦着头上的汗说。
“请问。”
“我何德何能能——怎么说呢,成为你们的一员?”
“你知道吗?我这人很信墨菲定律的,我需要有人帮我判断危险——你以后就知道了,林仔,你在这方面有多大的才能。毕竟,危险分析师就是为危险而生的,难倒你不知道吗?对于危险,你的判断准确到让人害怕。“
那时林溪顿觉头大如斗,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免不了要唏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