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蒂尔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和巴格一起并排坐在自家小屋的长沙发上，欣赏着窗外连夜云的形状都未曾变化过的情景。
这到底是多少次了？多少次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了？
伊安蒂尔从某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计算过自己经历循环的次数。
虽然她知道巴格在计数，但她也从不过问。
她继续着安心的“生活”。
唯一未知的事物，只有那几个既定的结局——四个不同的结局中选择而已。
伊安蒂尔在某一个周目，尝试认识了那个名为vivi的网友，对方似乎仅是一名普通的在陆地上读书的女生。她们一起聊得很投机，伊安蒂尔也询问了对方有关“BUG”的问题，但……她不愿相信自己真的在经历“BUG”。
因为她旁边那个一直带着她走到这一步的人说过，存在那个“Happy End”。
思绪回到了现实。
她现在和巴格一起等着什么呢？
哦，等着她“第一次”经历魔法失调。
这么多次感受“第一次”魔法失调，伊安蒂尔已经可以背下疼痛的顺序了——胸腔的骤疼，心脏的紧缩，内脏的各种各样的疼法，骨头把这些疼痛传到每一个纤维。
痛苦，依然如此痛苦。
但，从客厅爬向走廊，从走廊爬到电话的这一段路程，伊安蒂尔是如此安心和幸福。
巴格无数次和她建议过，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过程，不如就在电话前守着，系统也会根据你的时间差调整发生的剧情。
然而伊安蒂尔却否定了巴格的提议。
她享受着那种在疼痛中爬行到希望的感受；享受着匍匐过一生最难走的这段短短的路，最后按下希望的号码那个瞬间；享受着听筒对面传来的让人安心的问句；享受着，终于因为疲倦和无法忍受而倒下，却依然知道艾萨克会准时带她离开的感觉。
在不可预知次数的不断循环中，唯一让她能聊以慰藉的，便是和爱人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而且，那是被剧情掌控着，永远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永远对自己处于热恋期的爱人。
他每一次都会来。
他每一次都会在自己醒来后一分钟内，从病房外冲进来拥抱自己。
他每一次都会害羞又期待地和自己牵手走在天空之柱的集市上。
他每一次都会在集市人最多的地方，用最大胆的方式抱起自己，穿过集市拥挤的人流。
……
伊安蒂尔，预先知道着这即将发生的一切。
预先知道他们会甜蜜地走到结局。
预先知道他们在这整个过程不会有任何争吵，永远如同刚相恋的恋人。
伊安蒂尔感觉到第一股疼痛的到来——从胸腔开始的撕裂感。
身边的巴格已经不会再开口提示她“时间到了”，因为度过了这么多次的疼痛，伊安蒂尔对这个时间的感知，甚至比拿着手机可以准确到分的巴格更加精准。
伊安蒂尔做出了第一个反应，她从软软的沙发上站起，却在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摔在了棕色的木地板上。
膝盖碰撞的疼痛很快又被骨头内部传来的痛感覆盖。
她移动了视角，开始动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腿，向客厅的那扇门移动。
——出了那扇门，就能够拿到电话了。
巴格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跟着在地面上爬行的伊安蒂尔。
这也是巴格每次都会做的事情，他不敢触碰伊安蒂尔，害怕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却不忍看她如此孤独地伏地而行，只能默不作声地这样慢慢走着。
伊安蒂尔的身体紧贴着滑过客厅冰凉的门槛，然后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走过这段路，就可以听见艾萨克的声音了。
巴格也随即跟着出了门，眼神盯着伊安蒂尔的同时，也时不时看一眼他的手机。黑暗中，手机的荧光将他严肃的表情照亮。
伊安蒂尔终于到了这不到二十米的“赛道”终点，她扶着电话的柜子，双脚颤抖，艰难地站起来。
不管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疼痛，她都仍然无法适应。
大概这样的疼痛在那个可恶存在着的“系统”内部，代表的就是“折磨”，而并非仅仅让她感觉到某种程度的痛楚。
伊安蒂尔视线有些模糊，她觉得电话反射的那微弱的光线，都可以将她的眼球灼烧至伤，点状的光线仿佛可以刺穿她的视网膜。
她颤抖着握起听筒，颤抖着按一个又一个数字，这串她按下过成千上百遍的数字。
——拨通这个号码，就可以等待着艾萨克前来相救了。
伊安蒂尔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多少次没有拨打医院的号码了？有十多次了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能够到这里来救她的，永远都只有艾萨克，她只需要拨打出艾萨克的电话就足够了。
“伊安蒂尔？”
艾萨克在电话后叫出她的名字。
“艾……萨……克……我……”
伊安蒂尔听见身后传来的那声响雷，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更暗，电话也忽然没了动静。
和以前没有区别。
她在贪恋着这没有区别的救赎。
她的大脑好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在切断着和全身各处的联系。
伊安蒂尔的腿软下来，膝盖再一次狠狠砸在地上。
——倒在这个木地板上，就可以等待着艾萨克。
这是永远永远不会变的。
这是她在无限次的度过着永远相同的三个月中，唯一贪恋的安心与希望。
这是她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最喜欢和最无法放弃的一成不变的东西。
这是她在永远的Bad End中，一次又一次等待的最高的拯救。
她笑着转身，视线中出现了巴格，巴格的脸被手机的荧光照得惨白。伊安蒂尔倒下，从上而下地扫过巴格全身，直到眼神中只剩下了巴格白色的皮鞋。
她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等待巴格用暖暖的声音告诉她：
“不用担心，他会来的。”
以及——
“他赶来了。”
或者——
“他马上就到了。”
然而，巴格蹲下的同时，却抓住了她无意识横在地板上的左手手腕。
“不用等了。”
巴格用冷冷的声音说，同时将已经处于半昏厥状态的伊安蒂尔背起。
伊安蒂尔已经昏厥的大脑，没有感受到巴格的体温，却接收到巴格的最后一句话。
那句她以为永远不会听到的话——
“他不会来了。”
伊安蒂尔从床上醒来。
洁白而干净的私人病房。
没有变。
输着透明液体的吊瓶。
没有变。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巴格。
没有变。
巴格没有玩手机，也没有抱着一本厚重的历史书籍，他靠在椅背上，连“你醒了”都没有说，就那样抱着手，无声而饱含哀伤地看着伊安蒂尔。
伊安蒂尔看到巴格的眼神，没有在意，立马转过头，像是等待着什么一样，看向病房的那扇门。
已经一分钟了。
可是……可是……
“伊安蒂尔。”
巴格终于开口，叫她。
她没有理会，身体越来越朝前倾，好像她离那扇门更近，等到艾萨克的可能性就更大似的。
“伊安蒂尔。”
她依然没有理会，朝着那扇紧闭的门伸出手，好像如果她能够打开那扇门，艾萨克就会出现在门的另一侧。
“伊安蒂尔。”
然而，她做不到，开门的欲望催促着她，却被巴格用手放下了她伸出的手，并且紧紧地被他的双手合拢，护在两手的掌心里。
“不用等了，他不会来了。”
一字不差，巴格再次重复。
身处和以前一样的病房，伊安蒂尔这才认清现实。
她走上了一段她从未经历过的足够新鲜的剧情。
却从未如此抵触。
巴格依然握着她的手，然后抬头，眼神中带着些许可怜和伤感的情绪，反而在经历着这个结局的，是他而不是伊安蒂尔。
“巴格。”伊安蒂尔回头看着巴格，开口，“这次……我是要，走上Happy End了吗？”
巴格那一刻的表情十分难看，像是忍回了很大的悲伤一样扭曲。
“听好了，伊安蒂尔。”他平复了一下他的情绪，才开口，“这次，不管经历什么样的Bad End，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这一个周目不存在，你依然可以继续等着你的Happy End。”
“是……Bad End？”
“没错。”巴格点了点头，看向他双手中捧着的那只又细又白的小手，他不忍心抬头看伊安蒂尔的表情，像鼓起了很大勇气似的说：“是……精神上最惨的，Bad End 4。”
伊安蒂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怎么度过没有艾萨克陪在身边的医院时光。
她只知道，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艾萨克。
推脱导师安排的所有任务，伊安蒂尔在艾萨克他们班放学前，走到了他的班级门口。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伴随着的是周围人的惊呼。
这次也不例外。
“那、那个不是二年级出了名的学霸吗？”
“是威斯齐家族本家的次女，伊安蒂尔·威斯齐吗？才女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这些都无所谓了，她只想见到艾萨克。只想知道，艾萨克没能来，是因为他遇到了无法逃避的任务，遇到了比前来拯救她更重要的事情。
“艾萨克吗？他应该和爱雅出去了……他们一般都在一起，今天……大概要去看电影？”
“谢谢。”
“那个……你的眼神很可怕？那个吊车尾的艾萨克，是不是惹怒了你什么……”
“没有，谢谢，再见。”
伊安蒂尔走到天空学园唯一一家电影院，那家足够大的电影院。
她没有进去，守在了唯一一扇门的门口。
在并不寒冷的夏风中，她就那样站了两个小时，静静地等着。
巴格都没有来，不知去了哪里。
她想要像平时一样，找巴格说句话，却发现看不见他人。
伊安蒂尔感到心里一空，而这个时候，紧盯着电影院门的她注视到了，注视到魂萦梦牵她的那个人，牵着另外一个女生的手走了出来。她没有看清那个女生的模样，就走了上去，挡在面前。
“艾萨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先叫出了名字。
天空忽然就开始下雨，明明天亮的时候还晴空万里。
短发被淋湿了，好像也无所谓了。
“呐呐，艾萨克，这个女生挡住我们了诶，她是谁啊？”
艾萨克没说话，向前一步，很气愤地对伊安蒂尔说：
“你前几天根本不联系我，像是失踪了一样。现在又找上来。我可亲可敬的大小姐，你是不是把我当做玩物，玩玩就过了呢？”
想要谴责艾萨克的伊安蒂尔，万万没有想到艾萨克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抬起头，用震惊的眼神，在蒙蒙细雨中，看向艾萨克。
“不……我没有……我、我是因为——”
艾萨克像是有意气她一样，在她面前楼主了爱雅的肩膀，让爱雅靠在他怀里。
那是之前每个周目，艾萨克会对伊安蒂尔做的动作。
“暴风雨那天，记得吗？我……我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想要……想要……”
伊安蒂尔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艾萨克冷冷地打断了：
“那样的暴风雨，你没有什么急事，也想要把我找出来，是吗？因为大小姐你孤单寂寞了，对吗？”
艾萨克的这句话，像是给伊安蒂尔泼下了冰水——比这细雨还凉的一盆水。
她从未想过，她心目中一直完美的存在，居然会是如此丑恶的嘴脸，像个反派的小丑一样，毫无优雅可言地笑着。
伊安蒂尔难过地低下头，她不敢看那个笑容，不敢看和艾萨克狼狈为奸的那个女孩。
“亏我还对你有过救命之恩。到头来，你这样的大小姐只是把我当男仆使唤而已。”
伊安蒂尔，在无数次的循环中，本以为，艾萨克是唯一一个不会把她当做至高无上的大小姐看待的那个人。
她看着被雨水一点点浸湿的地砖，告诉自己不要去听艾萨克的话。
之前那些周目的艾萨克是假的吗？站在这里的这个才是真的？
因为一个选项的不同，她的艾萨克变成完全不一样的样子。
伊安蒂尔大脑一片空白，任由越来越大的雨水将她的漂亮金发打湿，变得凌乱不堪。
——呐呐，遇上了这种糟糕的情事，你已经很生气了吧？
——所以，想不想杀了他呢？
伊安蒂尔心中有个声音好像在诱导她，让她想起了她最不想经历的Bad End，那些每次都由她亲手杀去爱人的Bad
End。不知如何，她这次特别想回到那些Bad End里，回到那里，杀掉眼前可憎的艾萨克。
“哎呀，艾萨克你不要说了。她非常非常难受的样子。”
伊安蒂尔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人，她孤军奋战，以一人之力敌二人。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也没有人能为她解释，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站在雨里，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对立面。
然而，这个时候，她感觉到头顶刺痛的雨好像停了，微微抬头，她看见视野上端的白色的制服外衣。
与此同时，一只温暖的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我不是针对你。”
耳边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伊安蒂尔第一次听那个温柔清澈的声音，用如此愤怒和嘲讽的语气在说话。
“我是说，坐在屏幕前的，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玩家，都是垃圾。”
伊安蒂尔转头。
“巴……格？”
她不可思议地问出来。
那个从来都害怕干扰剧情的巴格，那个一直避免在艾萨克面前出现的巴格，现在却脱掉了他浑身白色的衣服，穿着天空学园的男生校服，一只手从脖子环绕上伊安蒂尔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他一直带着的白色的帽子——用来在玩家前隐藏的白色帽子。
他的嘴角带着嘲弄般的笑容，白色的眼镜被水沾湿。
更可怕的，是他眼镜后面的那双眼镜，像看仇人似的看着艾萨克，整个眼睛都变成了可怖的红色。
“明明玩了快三十次剧情，都知道伊安蒂尔她会经历怎么样的痛苦。到这里居然还抛弃你正在痛苦的女友，选择别的选项？”
“我说啊，把选项当做无所谓的东西乱选的你，简直人渣都不如哦？”
“对你来说，游戏就真是游戏，反正也影响不到你那边的生活。”
“就算是为了集齐全部Bad End的CG，也一点都不可原谅——把你都看了无数次福利的女朋友说这么晾着就晾着。还去找了别的女生，这样是不是很开心呢？”
“不过啊，在这个游戏里，你也是上过了无数女主的人了嘛，就算进了线，不忠一点又怎样呢？反正你早就‘不忠’过了。”
“在那个世界，多半……你也是这样的人吧？活该找不到女朋友，哈！”
艾萨克没说话，对这样荒诞的话却一言不发，像是被“系统”规定了没有台词一样。
“既然你在这里选择了不要她的话，那么我就带走她好了。”
巴格说完，像恋人一样，不顾伊安蒂尔推辞的小动作，亲昵的搂着伊安蒂尔，转身就走。
走过艾萨克看不见的转角，巴格礼貌地把伊安蒂尔从他手臂里放了出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伞，绅士地打起来。
“你最后的结局，是体内的灵魂苏醒，会杀了他。”
戴上帽子，恢复到普通状态的巴格，如此说道。
“我出场了，违背了规则……不知道玩家屏幕会怎么显示这一段，哈哈哈哈。我也很生气，算是说了我想说的话……这样，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伊安蒂尔抬起湿着的脑袋，眼角带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珠。
她用炽热而满怀感谢的眼神看着巴格。
“谢谢。”
又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