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富康恒太拧开水阀,冰凉的液体从管口流出。
很烦躁。
他好好洗了把脸。
从刚踏进卫生间开始,内心就不由得开始躁动起来。
可到底是为什么而烦躁?
他拧紧水阀,水低落在池底瓷砖上的声音再一次填满他的耳畔。
滴答,滴答......
他抬起头,只看到了镜中头发杂乱的自己。
这副摸样,就像回到了几年前那样颓废的自己。
闭上眼,试图去寻找这股情感躁动所指的方向——可这是徒劳:它在自己的内心翻涌,顺着血管奔流——
能感受到的,只有潜藏在黑暗中不断膨胀的狂躁。
每一寸细胞都在咆哮,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几乎沸腾,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变得更加沉重。仿佛自己的肌肤都在剧烈燃烧,一阵一阵虚假的炽痛不断冲上大脑。
总不可能.....
那家伙也是怪物的一员吧......
这一瞬间,血红色的天空侵染了眼中的黑暗。
视界在扭曲,四周很快布满高耸的火焰,此刻的他正跪地于火海中央。
“滋——”
肉体烧焦的声音。
“呜啊啊——滋滋——”
哭喊与尖叫演变成肉体灼烧的声音。
泪水模糊了视线,在这片炽红的海洋,只看见了跳动的红色与黑色。
肉体烧焦的气味夹存在热浪里刺鼻的气味一并送入大脑。
但最后,死去的并不是他。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哭号,一遍又一遍地聆听那两具焦黑的尸体从火海中发出的哀嚎。
那是自己妻女在临终前最后的哭喊。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浸透整个后背。
粗犷地呼吸使得面前的镜子笼上一层水雾。
他无法透过镜子看见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如果那团黑乎乎的人影也算作“画面”的话——
与其说是看清,那更像是在直面梦中的她们。
已经死去的妻女——
够了!
强忍住抬手砸碎镜子的冲动,拧开水阀。这一次,富康恒太好好地洗了把脸,但洗的很久。
冰凉的触感顺着肌肤流入袖口,浸进胸膛。毫无疑问,他感受到了“冷”所向大脑传递的信息。
可内心仍有某种东西在与之抗衡。那东西在沸涌在咆哮,甚至快要透过皮肤倾洒在大地上。
没错,那是“狂热”,但又并非“狂热”一词的本身,而是能借此指向更为抽象的情感的一种粗犷表达。
妻女临终前的惨叫不断在颅内回想,全身的血液也在为此沸腾——这更像是在指向......“复仇”。
可,为什么?
这股无法抑制的灼热,究竟是何而起?
总不可能......
火灾时的种种细节再一次从被掩藏在心中的角落发掘出来,在脑海跳动。不过这次,隐约中,却浮现出了一个莫名奇妙的人影。
唐泽人......
不,不对。这太缺乏说服力。但显然让人很不舒服,可——如果他是故意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呢?
他又一次摇头。
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想罢了。
咬紧牙关,迫使自己的思考就此打住。他在这里已经浪费掉太多时间。
从口袋中抽出纸巾,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关掉水阀。仍然只能叹气,也不知道是否因此,他微妙的感觉到自己心境出现的一丝平静。拭去脸上残存的水渍,仪表草草整顿过后,他便准备动身离开这里。
而就在前脚刚落在门外——
“这可不行哦,火灾中幸存的大哥哥哩~”
拔枪,转身,然后扳动枪机。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的犹豫。
纯粹出自于本能的反应,在担心对方的生死之前,子弹已经出膛。
乌黑的水渍沾染在他的脸颊,给铁青的脸色多添了一点其他的色彩。
弹孔牢牢的钉在空无一人的墙面上。
这足以说明问题所在——幻听,或者说“客人”来了。
如果出于前者,富康恒太倒是乐于去承认自己的执念。
但如果事情都能如自己的意愿所倾斜的话。
那么,这枚子弹所该嵌入的,便不会是毫无生机的一堵墙。
冷笑无意间从嘴角流出。
他不知为此奢想过多少日夜,多少种结局。
哪怕到了现在,别说把枪指向那个“怪物”的脑袋,就连那混蛋的名字和长相自己都不清楚。
“哎呀哎呀,那么火大可不怎么招人喜欢哩。”
某处的阴影在这一瞬间有了起伏,接着第二次扣下扳机所带来的结果,响彻整个卫生间。
砰——
水管破裂,在水流成柱涌出之前,先掀起了一团不小的水雾。
“啧。”
并不可能出现在那么狭小的空间中失手的情况。但空枪的证据摆在眼前。
“也太紧张了吧,和女生幽会还是第一次吗?
“的哩!”
咣当!
来不及反应。哪怕富康恒太早在拔枪扣扳的那一刻起神经就处在高度的紧绷——就像死死绷紧的渔线——那也无济于事。
钢管直直地轰击在他握枪那条手臂尺骨与腕骨的连接处,沉闷的响声与痛楚一并送进大脑,迫使他松开五指。
顾不上疼痛,他下意识地向后弯腰,恐怖的声响紧贴着他后脑勺掠过。肾上腺素在这一瞬飙升,他借势向前翻滚,在潮湿的瓷砖上他几乎是滑到的墙边。
丝毫不亚于生与死边缘挣扎的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当双脚重新得到踩在地面上的实感便立即起身面向自己先前所在的位置——卫生间的门口。
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包括自己的枪。
不,这不可能......
从收袭到现在才不到十秒......不,她不可能从我眼前溜走。
右手手指做不到最基本的弯曲,手背被刮掉面积相当大的一层表皮,伤口正中央有着明显的淤青。头还差一点被打烂。
粗略地检查一番伤势,心情也越来越糟。
咂了咂嘴,靠着墙壁将身体处于半蹲的状态。
身为行动方不仅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更糟糕的是连唯一的武器只剩下拳头。
对方不可能就此罢手。
“第一次和女生幽会吗?”
银铃般的稚嫩之声仿佛仍挂在耳边萦绕。但在身处如此下风的富康恒太心里已经完全变了味。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欸,就放弃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很强的哩~”
毫无征兆的,栗色的短发少女出现在离自己只隔了一间厕所位的铁制门框上。
在那个只要稍微抬头就能触及天花板的的狭窄空间蹲着。
对自己投以淡淡的微笑,却丝毫没有掩藏对自己的藐视。
她身上穿着最传统的黑白色水手服,有着相当精致的五官与白皙的肌肤,全身上下都洋溢着隶属于少女时期独有的那份青春活泼——是极易通过美丽诱人的外表去迷惑他人的一类“怪物”。
如此相对应,她手上那根垂直指向地面的不透明钢管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因为她是“怪物”。是以常人的思维难以理解的东西。
“那场事故......”
“什么?”她装作没听清楚。
“你对那场事故了解多少。”富康恒太回以冰冷与怒视。
“唔......挺多的吧。不过能愿意平静下来好好和我说话,我很开心哦!”
少女的全身向后倾倒,一瞬间会让人出现“她是不是不小心摔下来了”的错觉。
她消失在隔间里,那手中本该握住的钢管于后一秒哐当落地。
整个人凭空消失。
“但,在背地里偷偷搞小动作的男生是很让女生讨厌的哩。”
甜美的声音在富康恒太的耳边响起。接着,仍温存些许热量的枪口顶上他的太阳穴。
“你的勇气值得令人赞赏,只是可惜用错了场合,”她将空出的右手伸到富康恒太眼前,向上摊开。“如果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的话,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语气一扫先前的甜美开朗,转变为比冰窑更加阴冷的某种东西。
“哪怕你我保持僵持好几个小时,也不可能有人过来。
“对你而言我们是怪物,那么我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事情也不奇怪吧?”
那么来杀死你也不在话下......吗......真的笑不出来。
“所以,大哥哥,能好好听人家说说话了哩?”
对准脑袋的枪口已经移开,冷汗仍止不住的滑过脸颊。
“看样子,我没得选。”
发自内心的自嘲,富康恒太将藏在身后的折叠刀递到少女手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花季少女恢复到了正应该有的样子,在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但在上一秒还被枪口抵住脑袋的某人眼里,她这副样子还不如自己身旁从破裂的水管喷洒出的冷水来得亲切。
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不知道是谁说的。也许只是在那无聊的日子从书上随意翻到的句子吧
只是一时兴起从心里冒出的句子罢了。
些许的白云则是生活在海里的鱼们——
和宣传里的多少有些出入。城市森林确实壮观,那些人为的残骸风景也真是......
如同我们,虽生活在海里(家里)——
......应该是说......壮观(奇怪)......吗?
却在面对深渊时,一无是处。
泽人摇摇头,把那些寄存在心中奇怪的想法甩到一边。他靠近天桥的扶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开始好好欣赏起这座文明与绿色共生到达极致的城市风光。
雄伟,震撼,还有奇幻。这便是从心中得到的感悟。
以及温暖。直到一丝寒风从衣隙涌入前,泽人一度忽略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只有单薄的病号服这一事实。
如果,萍丹姐也在这里的某处就好了。
嘶.......开始冷了,该回去了。也不知道警官回来了没有。
门被打开了。
“坐吧”
意味着那个少年回来了。
富康恒太终于可以结束盯着自己吸入肺部的香烟从嘴角流出,然后再缓缓升向天空的这一无聊而又漫长的循环。
这一过程重复了多少次?他没有刻意去数,也全然不在乎。
这种行为太过愚蠢,就和自己开始的两年里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度日一样蠢。
“那关于你要问的问题......”
“问题......噢对。问题多了去了。”
一边这么说着,富康恒太一边弹掉只剩下过滤海绵的烟卷。
从铁盒里抽出新的烟卷,拿出打火机点火。
“好......痛、好痛啊!”
纸和烟草一点点灼烧成灰,泛着明黄色的火光。
“......苍爱!叶美!我一定、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四周都在燃烧。刺鼻的焦臭从她们身上散发。
手很烫,但相比起把石块从她们身上搬开,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痛痛痛痛......
肺也很难受,脑袋也因为高温一次次地差点昏厥。
风轻轻的熄灭烟头,弥漫在空中的烟也被吹散。
记不清了。
在四周都是火的情况下不清楚自己卖命挖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不争气地昏过去了。
在那之前,鼻子被硫磺的气味灌满。视野彻底昏黑过去之前,还听到了——
............
“......爸......”
“......亲爱......的......”
在火焰灼烧的刺啦声里面,他所听到最后的声音。
“哪......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也好——”
活下去。
............
左手接过夹在右手指尖只剩下的烟蒂,揉成一团丢出窗外。
上面的指示下来了。
“您的手......”
“哦,这个啊。摔了一跤,折了。”
他是怪物。所以杀了也无所谓。
苍爱,叶美。
我可以为你们,杀了他吧。
他是怪物。杀害你们的才不是什么“意外”。
是这类怪物。
好热。才刚给换掉的衣服又湿透了......都是因为这类怪物,才害死了你们。不对,只是纯粹的“杀害”。
所以——
可以吧?可以吧——
杀了吧?杀了吧——
“喂,小鬼。”
富康恒太对脸仍然再打着扑克。
只是默默在等待回应的同时,把裹着绷带的手塞进衣兜,转身面对坐在床沿的泽人,背对着阳光。
泽人的寒毛耸立。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富康恒太的眼睛,泽人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错觉?
不对,着感觉太过熟悉了,是——
............
“因为很有趣啊。”
............
如同钢针刺穿大脑。
脑海里回响起记忆中的声音。这一瞬间,泽人甚至绷紧了全身上下的肌肉,从床沿站起。可那个男人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仍然漠视着少年。
“那个约定就当作废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一切结束。”
一切......结束?
“你听说过‘魔女教’吗。”
富康恒太的语气舒缓而又平淡,就仿佛在述说一件极为遥远的故事。
“不知道。”
几乎毫无犹豫,少年也只是在称述事实而已。
不过,并非是“没听说过”,而是“不知道”。
对于某人来说——
“这样啊。
“我啊,最讨厌撒谎的人了。”
骇人的钢铁尖叫,于这一瞬间爆裂于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