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需要的是生活,是相信使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安托南·阿尔托(Antonn Artard)
“我记得这个地方的色彩。”
凝视手中的照片良久,艾瑟琳轻声说。我看着桌上一封封微微泛黄的信笺,没有急于追问缘由的迫切。
“西子,陪我去很远的地方见一个人,好吗”
“当然啊,任何地方”我朝艾瑟琳笑了笑。
“你不好奇去哪吗,要出国哦”
我摇摇头,“总会知道的,不是吗”
艾瑟琳放下照片,着手准备想带的物品。我从签证中翻出仅剩的两页,满意地点了点头。话说,很久没出远门了。趁她收起信件时,我拿起那张相片端详了一番。照片中,一座两层半的欧式小别墅静立暖阳中,落地窗清澈透亮,两旁白桦的叶初现鹅黄。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记于一九八六的春天,普鲁皮亚季
临走前,艾瑟琳忽然转身望了一眼书桌上浓浓北欧风情的照片,“也许不用带伞”
中午下飞机后我始终跟在艾瑟琳身边。似乎是艾瑟琳提前打过招呼,开越野吉普的大胡子师傅热情地在机场准时接到了我们。他一路送我们到一片荒野中,挥手告别。你可能会觉得我和艾瑟琳太“野”了,也许你没错。
“你说的对,乌克兰天色好好啊,我再也不用像在伦敦一样成天撑把伞啦!”我望向时远的天穹,爱极了这荒野的寂静,“看!我从没见过这样自由的云朵!”艾瑟琳只是微微扬起嘴角。我很喜欢看艾瑟琳的笑容,尤其这个似乎永不被朦胧冷雨赶上的地方。
“我一同赴约,二十年。”艾瑟琳淡淡地说。
蜡上不见人烟,亦无飞禽走兽。我偶尔用相机捕捉一些似是遗失般的风景。这中、发淋用自然平静的声音向我娓娓诉说她不曾提起的过往。
我的父母是一对小有名气的英国作家。他们对乌克兰有种情有独钟的向往,惹我试过前就来到了普鲁皮亚季整居,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只会英语,周前他们雇佣了一位精通乌克兰语的管家。”
有时候缘深缘浅,真是妙不可言,“说到这里,艾瑟琳笑得很幸福。
老管家麦尔先生是挪威人,年轻时留学于伦敦艺术大学(Incon Art University),感识了一位生在普鲁皮亚季的乌克兰同学。知交能得,可谓相见恨晚。毕业后,凭借胸一格的图艺技术,麦尔先生受聘于一位大庄园主,照料他与他的庄园,因此存下一定可观的报酬,是英磅。庄园主逝世后,麦尔先生在这里购置了一座两层半的小豹墓,就是相片上的那座。后来他巧遇我的父母,知晓他们的愿景后便邀请他们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的父母是他侍奉的第二代主顾。报酬自然不比从前,他却毫不在意。他喜欢和我的父母相处,畅谈古往今来的哲思与神话。”“像家人一样吗”我问。
“是啊,对我更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从母亲怀我的岁月到我出生后的五年,麦尔先生满尽所能给予我母亲和我最细腻的关怀。我的父亲在这方面自然不是那么灵活。这时麦京先生就会用幽默的方式调侃父亲,催促他务必用心。身为职业作家的父亲对掌不服将不言以对,只能乘乘说声“喏’。我出生后,他教我学走路;带我领略扮党兰居民的善良热心;坐在小镇唯一的火车上兜风,朗诵英国诗人艾-1文略特的诗戴一代你将相达属于你的地方办……但后来,“艾爱球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艾瑟琳的回忆:
麦尔克生发现自己的视力在渐渐下降,伴随着轻重难测的头晕,一度甚至晕倒在地。
“我的朋友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镇上的医生告诉我最好回国看一看,毕竟挪威的医疗水平更发达。”
“我们送你去机场,艾瑟琳,你得一个人安稳待在家一会儿。”
麦尔先生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轻轻拥抱着我,“合适的时节,我们一定再见。这之前,答应我,我们只用最有温度的书信联系。”
我认真点头。他们三人早晨出发去了基辅的机场。大半天,我兀自呆坐在家中发呆我虽生在乌克兰,那却是我第一次有一种身在异国他乡的失落感。我默想着麦尔先生的音容和我们的约定,倔强地坐在铺着羊毛毯的橡木地板上,不哭不用。我的父母在日落前回到了家。他们分别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母亲抱起我说:“麦尔先生回到他的祖国挪威了,我们也不必留在这里,不要忘了你们的约定啊。”和街坊邻里一一作别后,我们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会写字前,我口述心中的不真想法。有时是父亲代笔,有时是母亲代笔。但他们非常尊重我的意见,从不修改我说的每一个字,语法错误就语法错误,单词不会便单词不会。常听见父母念麦尔先生的来信说,“你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小精录,脑子里总有那么多好玩的想法。”很期待你能亲笔写信给我啊。”“又过一年了,你学会写字了吗?”
上学堂后我开始动手写信,而我数目才能收到麦尔先生的一封,有时来自挪威,有时来自更远的地方,不同的地方。他的话语亲切幽默,如低诉耳边。他的哥特式字体永远整齐,没有一点划痕。他偶尔会寄给我一些照片,关于他,关于他的挪威。
我的中学生涯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我和许多人一样机械式地做着同样的题目,穿着同样的衣服吃着同样的饭。不同的是在她们嬉笑时我选择了沉默与回避。在她们眼中,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从不告诉她们我的故事,哪怕她们聊着母亲曾、写的关于乌克兰的游记。她们说:“艾瑟琳,你和这本书的作者长得好像,连中间名都一样。”我说也许只是个美丽的巧合。在压抑黑暗的岁月里,穿过冰冷北海的来信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回忆结束)
“然后我遇见了一个我愿敞开心扉说话的人,就是西子你啊。”
但你今天说的话比我们大学四年一起说的话都要多。”我笑了。她也嫣然一笑。荒野的风干燥清爽,走在盼望已久的风里,我竟有点莫名的感伤。错觉吧,我怎会无端悲凉。我们背着风走,像被风抱起一样轻盈。如羽如絮的流云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云状“旋涡”的中心是深不可测的蔚蓝。只有在这样的旷野中我才真切体会到了古人的糊涂:天圆地方。跋涉二十余公里,我们在傍晚抵达了一个叫“斯拉夫蒂奇”的小镇、石砖铺成的广场上,欢笑声十分暖心,尤其对我和艾瑟琳这两个“重回”现代文明社会的人。荒野早已留步于鲜有人迹的遥远。
我们刚走过的那片荒野只是普里皮亚季的一角,而普里皮亚季正是斯拉夫幕奇的前身。普里皮亚季以东南五六十公里即是切尔诺贝利。原本电站的选址不在切尔诺贝利,而是离基辅更近的一个地方。那个时代的人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是世上最安全的核电站。但最终选址还是定在了远离基辅的切尔诺贝利。你知道吗,当时人们有一个很振奋的口号。”
“和平原子。”我压低了嗓音,猛然想起出发前那张照片的背面:
“记于一九八六年的春天
普里皮亚季”
不久的将来,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艾瑟琳的语调一如既往得平静:“事故发生在我的父母带我回国后的那个月。苏联当局第一时间进行了补救,否则,你知道,整个欧洲。深入执行任务的消防员一周内全部死于辐射,在溃烂与癌症的漫长折磨中死去,医生无能为力。他们的棺材上也带有大量辐射,因而被埋得很深。普里皮亚季也接到了紧急通知,居民们只带走最简单的行李,然后听天由命。斯拉夫蒂奇是苏联解体前当局耗费不少心血重建的,目的之一是安顿难民.力图重建先前被世人称为净土的又一个“普里皮亚季”。这个苏联最后的智慧结晶没让人失望,而普里皮亚季和其他无人的村庄一样沦为了坟墓般的废墟。附近红色森林里松树葱郁,清晨薄雾下的林间本是采蘑茹人留连忘返的天堂,如今只剩四处可见的黄色三角标识,成了野兔蒙古马们的失乐园。我们身处的斯拉夫蒂奇很安全,距基辅120公里,位子第聂伯河左岸。想不到吧,大胡子师傅从基辅开车一路送了我们快100公里。”
我对乌克兰所知甚少,听完艾瑟琳的介绍后一时有些缓不过神,竟有种想家的感觉。
不知何时,艾瑟琳在一幢装饰简而精致的白色公寓前驻足而立。
“二十年,人们本以为很快能重回故土,却发现早已没有故土可言。麦尔先生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告诉我,他在这儿买下了一套公寓。”
我向月白色的公寓望去,只见粉黛色霞晖下,一位西装茸履的老先生伫立在门前,投向我和艾瑟琳和煦如暖风的微笑。他前额光秃,每一根银白色的发丝和胡须都打理得细密整齐,一身两服没有一处褶皱。
“麦尔先生!”艾瑟琳的桑音比平时略大了一点,却仍是平静走了过去,不疾不徐。艾瑟琳轻轻抱了一下麦尔先生。我知道,这是他们骨子里的平静与克制。二十年不见,离别时她尚小,像他们这样的书香门第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呐喊。我上前打了个招呼。
“您好,请问怎么称呼您”
“叫我老麦尔就行,当地人都这么称呼我”
“麦尔先生,我是艾瑟琳的大学同窗,我叫西子。”话音未落,我就诧异于自己的话了——我用中文说了自己的名字。
“西子小姐,”麦尔先生若有所思地也用中文说了一句。
"C What a lovely name!"多么可爱的名字啊!]他友善地称赞了我。
晚餐是烤列吧,有黑白各一小罐芝麻酱,简约如寓所的装修,富有留白韵味与空阔之美。列巴薄厚恰好,口感舒适。列巴中的葡萄干甜而不呛,生核桃和枣干混合有牛奶的香醇。走了二十公里的我们有了最大的靠捞。
饭后,艾瑟琳想为这次相会唱一首歌曲,由挪威人Alm创作的《faded in.
“麦尔先生,你能为我伴奏吗”
“乐意为你效劳,艾瑟琳小姐”
麦尔先生端生在落地窗边的钢琴前。艾瑟琳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拂着拉开的窗帘。她望向夜空中明明暗暗的屋子,空灵的歌声在舒缓的钢琴声中响起,透过明净的窗,飘向静谧柔和的夜色。
s You were the shadow to my light
曾经你是我光亮生命中的影子
Did you feel us
你能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吗
Another star
在另一颗星星
You faded away
你渐渐消失了
Afraid our aim is out of sight
我好怕我们失去追求
Wanna see us
我想看见我们
Ative
好好活在这世上
Where are you now
你如今身在何方
A talantles
亚特兰蒂斯
Uneler the sea
没于**
Cinder the sea
没于**
Where are you now
你如今身在何方
Ansther dream
是在另一个梦里吗
The monster's running wild inside of me
内心深处的怪物在狂野奔跑
I'm faded
我感到如此憔悴
I'm faded
我是如此憔悴
So lost
我就这样迷失
I'm faded
我是如此憔悴
艾瑟琳的歌声唤起了我对她的回忆。那些摆在桌上的照片:绿草如茵的乡间路,呆呆嚼草的小奶牛,雪山下的湖边小木屋,钢琴架上的风景画……她哀爱手工制作的歪脚玻璃杯。她书架上的典籍陈旧却无貌起的书角……我记得,她曾这样生活。
This shadow clater's never met
那些从未谋面的水中之影
When I needed
我需要的不过是
I'm letting-go
让我走
A deeper live
更深处沉潜
Internal silence of the sea
在海的深处寂静无声
I'm breathing
我呼吸着
light
点亮了
Where are you now
Where are you now
Where are you now
Under the bright
不见光的地方
But fade light.
仍在黯然失色
You've get my heart on five
你点燃了我的心火
Where're you now
Where're you now
Another dream
Another dream
Another dream
Another dream
Where are you now
A talentis
Under the sea
Under the sea
Where are you now
Anothe dream
The monster's running wild inside of me
I'm faded.
I'm faded
So lost,I'm faded
I'm faded
So lost,I'm faded.
我就这样迷失
一曲终了。艾瑟琳对着靠在墙上的落地镜中的自己说:“托你的福,曾经有过十分美好的生活,如今它们依旧是我珍贵的回忆,因此十分感激。’
而我看见,镜中还有麦尔先生和我。
我扶着洗漱后的艾瑟琳到客房。因意重重的艾瑟琳先躺下了,一只手仍挽着我的手臂。我坐在床缘,没有太多倦意,或许是时间尚早。
“西子”艾瑟琳颤微微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在”
“有你陪我……真好”
“西子”
“我在”
“我们……天亮……就走……好吗”
“好,我们天亮就走、
“西子”
“我在”
“我好累……好想……
今天一行,你确实太累了。”即便我看惯了悲欢离合,留学数载不曾宠辱若惊,却在此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敲门声轻响。我为她盖被子,前去开门。是麦尔先生。西子小姐,我们可否谈谈”
火炉边,我侧坐在麦尔先生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麦尔先生用极为标准的中文吟诵了一句诗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您似乎很了解我的国家的古典文化。.艾瑟琳跟我提起过您的故事.”
“老夫不过略知一二罢了”麦尔先生笑了笑,不失风度。
“老夫邀你至此是想告诉你一些事,不宜告诉艾瑟琳小姐”
“我向你保证,并且日后照顾好艾瑟琳”
“挪威的医生告诉我,头晕是小毛病,太累了。我的眼睛却不行了。终有一日只剩……”麦尔先生顿了顿,“一个只有圆亮光斑的世界。“治不好吗”
“不可救”
“二十年人间,我游厉了很多地方。我看过坛城沙画毁去时的庄严看过白袍阿拉伯人朝至麦加的虔诚,日本茶正彻茶的态我,格陵兰雪夜里的极光……”
“可我依旧找不到勇气面对这样一个只剩光影的世界,带着满身疲惫和心灰意冷回到了家.”
麦尔的回忆:
我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在湖边写生,应该是中国人。这些风景我太熟悉了,但他们奇特的画技令我好奇。
男生环顾四周片刻,目光便始终落在了画板的纸上。他聆听自然之声和女孩轻语,不打扰一草一木的安宁。
他们完成创作后坐在那儿低声闲聊。我走上前,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相传中国春秋时,范蠡功成名退,携西子归隐苏杭,泛舟西湖,一人言语,一人闭目闻声作画。后人称其画技为‘听色’。我们稍有不同,如你方才所见”男孩说。
“人们会认可吗”
“不重要,”女孩握住男孩的手,“请相信,总有不断突破的艺术创作,让我们重新感受这个世界”
“相传中国春秋时,范蠡功成名退,携西子归隐苏杭,泛舟西湖,一人言语,一人闭目闻声作画。后人称其画技为‘听色’。我们稍有不同,如你方才所见”男孩说。
“人们会认可吗”
“不重要,”女孩握住男孩的手,“请相信,总有不断突破的艺术创作,让我们重新感受这个世界”
临别时他们将画赠予了我。
回到家,我将画摆在钢琴上,就这么注视着它,随心意弹起几乎遗忘了的曲子。
“看来,我该多学几曲”
(回忆结束)
麦尔先生交给了我一把鸢尾花银制钥匙,“乌克兰会一直等着你”军点睡吧,西子小姐。老夫年事已高,不贪眠”
艾瑟琳天亮没多久就醒了。
准备好早点的麦尔先生在黎明时出了门。
艾瑟琳拉着我走到了街上。
不说声道别吗”
“也许这样离开最好”艾瑟琳说
走在街头,我看见人们幸福的面容。货摊热闹,也有人闲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向我微笑。
他们的未来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带你去吃北欧料理吧”我说,“我在丹麦有个相识的人,是个开花店的隐者。他的眼角,有麦尔先生一样的皱纹。”
早春的法罗群岛。
隐者递给他的常客一束水仙,金盏银台,纯洁天真。
离在花店前,常客为隐者献上了一句祝福,希望他能度过愉快的一天一天。
隐者浅笑。他又坐回了格窗前,用钢笔在小纸片上写上意大利斜体有花名。隐者会把这样小纸片贴在对应的花上。他知道爱花而未必识才的孩子和大人都会很开心。
写完最后一张纸片,隐者写下了他的随想:
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个春天的到来,
带着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清醒、足够的哀恸,以及足够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