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对他们说这些就够了吗，公爵大人？”跟着伊莎贝拉一起离开点兵台，雷文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
“那不然呢，你还想让我跟他们说什么？”伊莎贝拉停下脚步对身后人微微一笑，“称赞这些迷茫的士兵他们的奋战有多么高尚？还是给他们编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美好故事？如果我真那么做了还不如曾经的战神殿呢，最起码人家战神殿当年是真的会派出女武神和战争神官随军一起行动。”
“可就这样的话恐怕很难起到效果啊。”面对伊莎贝拉坦然的目光雷文尴尬地挠挠头，“我能理解公爵大人是打算用故乡的新生活激励士兵们的斗志，可您恐怕不了解我们帝国的传统，通常情况下帝国士兵除非立下巨大的功勋否则很少跟家中通信，那么做的人会被同袍们嘲笑为恋家的懦弱之辈。”
“请相信我，将军。”伊莎贝拉闻言轻轻摇头，“之前没人这么做只是出于帝国军中养成的惯性。人心都是肉长的，士兵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久而久之就连他们自己都在下意识地遗忘自己身后的家人，这并不是件好事。”
“……”作为继承了帝国军事理念的指挥官，雷文很想说点什么反驳对方的话，但他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看来阁下并不认同我的话，那么不如先等等看？反正我们还有时间。”对于没能说服雷文伊莎贝拉也不是很在意，事实会给出答案的，有暗影刺客的协助这份等待不会太长。
——稍后·帝国军大营内——
“妈的，那个小娘们儿不是为了奚落我们一通才故意跑来前线说这些意义不明的废话吧？”之前的正式场合没人敢跟伊莎贝拉这位战胜国的无冕之王哈气，可不代表回到了军营之后这些粗鲁的大头兵们还能忍气吞声。
尤其这支军团还是帝国三大将的直属部队，他们在帝国的处境不像现在这么糟糕那时候妥妥的都是人上人天之骄子，哪怕后来这些人输给了伊莎贝拉的北方联军，失败的理由总还是能找出来几个的——什么罗伯特的第五军团背叛啦，什么帝国皇帝是个废物导致他们的后勤路线被切断啦，至于女武神阿尔薇特的两面三刀和最后法班缇娜城下那场神战更是被他们时刻挂在嘴边，仿佛这样就能够洗清自己身上的战败耻辱似的。
少校的世界有句话叫“成功有无数个母亲而失败是个孤儿”，其实真要说起来失败的“母亲”同样不少，只不过大家都不想自己成为其中的一个，于是便拼命去寻找其他客观原因罢了。
承认自身失败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复杂的环境下人们就更是倾向于推脱责任洗清自身，这种姑且可以被称之为是劣根性的东西哪怕对于帝国人而言也是一样的。
“……但是你们不想试试吗？”一片污言秽语之中，有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试试？试什么？”身边的其他士兵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战友。
“就是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给家里写封信问问情况啊。”出声打断了节奏的士兵下意识地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姿势，显然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不会很受欢迎。
“切，平时我就觉得你小子娘们唧唧的，怎么着见到个真娘们儿出来跟我们说了两句废话，这就开始暴露本性了？”同一队伍里资历最老的“军中老大哥”听到这话顿时嗤之以鼻。
“随便你怎么说。”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的士兵没有愤怒地站起来跟对方理论，只是低着头嘟囔着，“自从参军以来我都整整三年没听到家里的任何消息了，担心家中的父母妻儿难道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情吗？”
“哼！”那位老大哥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别的。
放下什么为了帝国为了战神的漂亮话，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来到这该死的前线拼杀不是为了立下大功封妻荫子呢？只不过之前帝国军一代传一代的“传统”让士兵们即使在心中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妻儿也不能表达出来，否则就会成为身边所有战友的笑柄被欺辱霸凌。
其实绝大多数士兵都想过等自己出人头地之后便纠正帝国军中这反人性的传统让写家书不再是一件人人嘲笑的耻辱之事，然而实际的情况是等他们上位之后就会变成刚才那位“老大哥”一样的传统维护者。不管是出于“我曾经遭遇过的你们也要来一遍”的恶意，又或者是发现强迫士兵们遗忘对后方的眷恋后可以抬升士兵们的战斗力让他们变得更加冷血无情方便指挥，总而言之这些“传统”就如同基因病一样在帝国军中代代相传。
但这一次，有一个地位居于所有帝国军指挥官之上甚至都不是帝国人的外来者闯入他们的圈子里告诉他们应该写一封家书回去问问情况，而这一次再也没有浑身冒着杀气的女武神又或者总是神神叨叨成天把战争口号挂在嘴边的战争神官跳出来阻止这“大逆不道”的提议了。
是了，就连战神祂老人家都……还继续遵循过去的道路来为难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夜晚，有无数帝国士兵在行军帐篷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就连那位跳出来嘲笑战友的老大哥脑中也不由得闪过九年前自己离家时那个被妻子牵着手呆呆站在家门口的小小身影。
忽然，老大哥发现了一个特别恐怖的事实，他竟然已经回想不起自己女儿的面目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翻找记忆的角落，沉浮于脑中的印象就只有那小小的、仿佛随时会蜷缩成一团彻底消失在空气中的虚无影子。
“啧！”老大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喘着粗气的他感觉到手心和额头全都是黏糊糊的冷汗。
说起来自己当年参军的时候是为了什么来着？是建立功名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最初在他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个念头也成为了他好几次从必死之局中咬牙挺过来的精神支柱。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最初的目标在脑海中淡去，战斗的理由似乎成为了追寻战斗本身，他沉迷于沙场之上将敌人血肉撕裂、沉迷于战胜后对敌国老弱妇孺的生杀予夺，战功换来的财富都被他扔给酒保和营妓寻求那廉价又短暂的刺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个家。
“啪！”午夜的寂静被一声响亮的耳光划破，老大哥发了疯般翻动着自己那堆乱七八糟几乎从来不整理的行李想要找到一张纸一支笔，可当纸张真的放在面前羽毛笔终于握在手中时，整个人又僵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写这封家书，在整整九年的杳无音信、整整九年的醉生梦死之后，他都不确定自己印象中那位贤惠却被自己鄙视为懦弱的妻子是不是依然在老家等待着自己，毕竟哪怕在帝国山河破碎整个国家都陷入到巨大动乱之中的时候他都没有给家中写过一封信。
万一她们遭遇了什么意外已经不在了呢？万一她们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不再等待自己了呢？万一有哪个巧言令色的黄毛把她们骗走了呢？还有最后也是老大哥最不想承认的，万一她们对自己的冷漠彻底失望，决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人生中呢？
恐惧伸出它看不见的手，牢牢攥住了这个曾经趟过尸山血海的男人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