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山,那个曾经寄托了金山王建立一支不受旁人掣肘只听命于自己的强大海军梦想,最后却被陆祁丰一把火给烧成灰的朝山。
经历过那场将整座城市最精华的港区燃尽的大火,以及之后陆家军和金山军、金山军和东洪军在此处的反复拉扯还有帝国海军造成的二次破坏,这座金山海岸线上唯二的天然良港状况已经不能以单纯的好坏来评价了,它还能不能维持自身的城市功能正常运转都是个大问题。
由于缺乏一个靠谱的地方当局来修复损毁严重的港区,过去靠海运和捕鱼吃饭的水手和船工们找不到维生的活计,他们要么背井离乡不知所踪,要么干脆驾着自己用堆积在港口里的船只残骸重新拼凑出来的舢板逃离这座东洪人统治下令人窒息的城市,变成了周边离岛上不成气候的小股海盗。
相对保存比较完整的老城区状况同样堪忧,在城市几度易手的过程中除了陆家军看不上城里这点财富没怎么掳掠之外,每次权利交替都必然伴随着劫掠和破坏,再加上外围那些原本为城市提供必要生活物资的乡村也在战乱之中被摧毁殆尽,老城区陷入了恶性且难以逆转的慢性饥荒之中。
仿佛命运还嫌这座城市遭受的苦难还不够似的,东洪占领军对紫荆矿区过度压榨导致的矿工叛乱又一次波及到了这里,倒不是说过往顶多帮矿区搞一些贵金属出口的朝山市民与矿工们有多大牵扯,而是在能下井的矿工跑光之后不做人的占领军盯上了朝山城的人力资源。
东洪人可不管这些靠海吃海的市民会不会下井挖矿,朝廷那边给的命令十分明确就是不管累死多少金山人也要保证紫荆矿区的产能维持稳定。在大量熟练矿工通过曲折复杂的矿道逃离占领军的压榨之后,这些无法反抗也无处可去的普通市民成为了占领军眼中最优质的生产耗材。
最开始占领军当局还要点脸面通过虚假招工将失业市民骗到矿区当牛做马,可在接连几次那些应征者都有去无回之后朝山人也不是傻的,意识到那些招工宣传背后暗藏杀机他们宁可在城市里挨饿也不愿意再出去冒险了。
见朝山人给脸不要脸,占领军索性也丢掉了那层虚伪的面皮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城里抓苦力,甚至拿切断城市粮食供应做要挟逼迫城内的自治团体拿青壮劳力来换粮食,这么一搞本来就半死不活的朝山城算是彻底跌入了深渊。
苦难中的朝山人不是没想过反抗残暴的占领军当局,然而在几次独立的小规模起义之后他们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些城市无产者实在是无力对抗正规军的压迫,别说组建民兵必要的武器和根据地,就连最基本的食物配给都在占领军牢牢把控之下,头脑一热的反抗只会招致占领军更严酷的镇压。
无可奈何的朝山人最多也就能私下里联络一下那些因为整片地区制海权都被西方阵营所控制所以反而不会招致东洪占领军打击的海盗们搞一点无关痛痒的物资和人口走私,何况那些过去只是普通水手的小海盗们日子也过得饥一顿饱一顿,他们能够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
“我的孩儿啊……”深夜的朝山港某条堆满了垃圾的废弃栈桥上,一位心碎的父亲正牵着自己只有七岁大的儿子两眼含泪。
雇佣海盗们送一个成年人出城的价钱实在是太贵了,哪怕是这位曾经在城里经营瓷器铺的父亲也支付不出来将他们父子都送出去的高昂费用,在自己的妻子因为出门弄粮食时被城中巡逻的占领军纠缠上从此便再也没能回来之后,父亲一咬牙一跺脚低价处理了自己的所有资产,只为给儿子弄到一张出城的船票。
自己最后的心灵寄托马上能够脱离这座地狱般的城市当然是件好事,可为人父母为计深远的父亲还是难免想了很多,儿子今年才七岁什么都不懂,独自一人被送出去之后他要怎么活呢?如今整个金山到处都在打仗一片兵荒马乱,就算那些海盗遵守职业道德将儿子带出了城市,他又该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
“行了别他妈号丧了,船来了!”潜伏在城市里帮海盗们联络生意的蛇头不喜欢这每次生意几乎都必然在自己面前演一场的叽叽歪歪,他已经看到了海平面上同伙们打出来的信号灯。
被呵斥了的父亲不敢违抗这掌握着儿子生路的混混,只能抿起嘴唇擦干眼泪,最后伸手摸了摸儿子有些扎手的头顶。
很快一艘只能坐几个人的小舟绕过港口内堆积的障碍物靠上了栈桥,因为东洪占领军的存在海盗们不敢直接将大船开进港口里面停靠,虽然他们手里的“大船”往往就是些被帝国海军击沉在港口之中然后又被加入海盗帮派的船工重新捞上来修复的渔船罢了。
“就这几个?”小舟上跳下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身影,他草草扫过蛇头身边的“顾客”丢下肩上装满了粗粮和鱼干的麻袋,语气中带着些不满。
“行啦知足吧你,东洪人都他妈快把城里的油水刮干净了,之前能跑的老早就跑了,现在还来找咱们的都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货色,你还指望有许多人掏的出咱们定的价钱不成?”蛇头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啧,钱难赚屎难吃啊。”海盗头目郁闷地咋了咋舌头,他那个只有百十来人苟且在一座连稳定淡水都没有的礁石上的小帮派最近日子也是愈发难过了。
海盗这一行的本职还是抢劫,可在西方海军完全控制了东海的现下哪里有什么目标可以让他们去抢?随着东洪沿海的荒废过去密集的商船队早已销声匿迹,至于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西方军舰,他们活腻歪了才往旁边凑!
为了生计帮派只能凭借靠近朝山的地理优势做点往城里高价走私粮食,又或者像现在这样收高价船票送走一些城里实在过不下去的逃亡者。
但随着占领军对城市的压榨越来越残酷,现下这点小生意海盗们都开始感觉有些做不下去了,因为城里人的财富也基本上已经耗空,剩下只有一帮境况比他们还糟糕的穷鬼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终结。
“行吧,都上船!”海盗头目毕竟不是靠无本买卖起家的,朝山乱起来之前他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商船船长罢了,故乡的父老乡亲们混成这副模样,要说心里毫无感觉那就是在骗自己了。
看着那些付过船票的偷渡客们登上小舟,牵着孩子的父亲突然有种跟着一起混进去的冲动,然而在吃了蛇头一个恶狠狠的白眼之后,也只能悻悻然强行挣脱开儿子紧抓自己的手。
“这怎么还有落单的娃子啊?”见到这幅场面海盗头目眉头紧皱。
“没钱了呗,我跟你说你可别乱发善心啊,不然我这边在城里不好做事。”相比起善心未泯的海盗,原来就在城里混社会的蛇头到更适应自己的身份。
“知道,不会让你难做的。”海盗头目沉默片刻,扭过脸躲开那位父亲混杂着期冀和绝望的目光,只是踢了一脚某个某个坐在小舟正中央的偷渡客,让他给孩子让出个更安稳的位置。
随着小船再次穿梭过港口里如同巨兽骸骨般的沉船残骸,一艘伪装成远洋渔船模样(或者说原本就是干这个的)的海盗船出现在偷渡者们视线中让他们都松了口气,好歹这支海盗不是收钱不办事的那种。
“头儿,这次送货还是老地方?”将抱在海盗头目怀里的孩子接过,船上的海盗大副熟门熟路地跟头目问道。
“啊。”头目点点头,他们这次航行的目标是最近一处陆家控制下的海岸,虽然那边局势也挺乱的,跟朝山比起来已经跟天堂一样了。
海风推动着这片承载着希望与挣扎的孤帆划过如同夜空般静谧的漆黑海面,如果航行顺利的话三四天后船上的客人们就将抵达目的地开始他们不知是福是祸的新生活。心情复杂的头目睡不着觉索性靠在船头看星星,身边还站着那个眼中写满好奇与不知所措的七岁孩子。
“嗯?”奇怪的沉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头目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拉动他衣襟的孩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向海平面,头目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前是让他心跳骤停的一幕。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海平面上浮出,仿佛群星自深海升起般璀璨夺目,却也让航海经验丰富的头目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经验告诉他那是一支全副武装催口吐沫都能把他脚下这条小舢板给打沉的大型海军舰队。
“我了个龙王在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