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的休整之后,探险队将之前发生的那场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遭遇抛诸脑后继续南下,这一次他们的交通工具是在王国南部大名鼎鼎的运河航船。
伊斯塔特运河,得名自狮鹫王国第三任国王伊斯塔特一世,这位狮鹫王国历史上最出名的暴君给王国南部人民带来了几百年都消不去的心理阴影——据说他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南巡路途更加舒适就从南方的每户人家中征发一名男性修筑了这条堪称工程奇迹的运河。
当时刚刚进入铁器时代的王国生产力水平还非常低下,这条联通了四条天然河流延绵几百公里的大运河几乎是用南方人的尸骨堆砌出来的,至今王国南部依然有“伊斯塔特河的每处河床下都埋藏着白骨”这个说法,可想而知为了这条运河王国的底层人民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当然,曾经流下的鲜血并不妨碍后来人享受这条运河带来的通行便利,自这条运河竣工之日起它就成为了联通王领和王国南部的大动脉,每日都有不计其数的航船川流不息将两边的人流和货物输送到需要的地方,而不是让商人和旅客冒着被野兽与盗贼袭击的风险在陆路长途跋涉。
“半大小伙摇船桨~~南风让人心荡漾~~船歌唱得震天响~~心想昨晚那姑娘~~忽然一个不主意~~船桨卡在河岸上~~小伙吓得惊坐起~~皮鞭已经抽身上~~大副举鞭大声骂~~伊斯塔特若还在~~你早挂在桅杆上~~”
趴在船舷边感受着潮湿的河风,下舱水手们粗犷又俏皮的船歌声顺着风传进耳朵里,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惬意感。
“蒙德?”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伊莎贝拉回过头去。
“我都还没出声呢,你这是背后长了眼睛不成?”蒙德惊讶地看着提前叫出自己名字的伊莎贝拉。
“从脚步声听出来的。”伊莎贝拉随口解释道。
“真的?”蒙德半信半疑。
“真的,多在战场上走走你也能练出这样的本事。”伊莎贝拉实话实说,她这份本事继承自巷战经验丰富的少校,在视野狭窄的城市废墟中行动,有时候听觉比视觉更加可靠。
“真没法想象你在约维克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并不知道内情的蒙德将这份经验归咎到了伊莎贝拉的平叛经历,他摇着头感慨道。
“你好像很沮丧?”伊莎贝拉敏锐地察觉到了蒙德的情绪,“能说说是因为什么吗?”
“父王在我身边安插了密探。”蒙德学着伊莎贝拉靠上船舷,脸上挂着明显的消沉,“要不是他主动现身我都不知道这人的存在,在父王眼里我就这么不可靠吗?”
“他是你父亲,安排几个人照应你很正常。”伊莎贝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说你想要一个我父亲那样连亲生子女的死活都不在乎的亲人?”
“额……”有时候伊莎贝拉不太会聊天,一句话就把蒙德的满腔怨愤堵得死死的。
“又或者那个密探压根就不是来保护你的,所以你才这么消沉?”伊莎贝拉端详着蒙德的表情,又问道。
“嗯,父王似乎料到了我们这趟旅程之中必然会出事,我在与不在跟那个密探没有直接联系。”被戳中心事的蒙德点了点头。
“我说蒙德,你觉得伊斯塔特一世是个暴君吗?”忽然,伊莎贝拉问了他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蒙德满头雾水地反问。
“船歌,没听到吗?”伊莎贝拉伸手指了指下舱,“这好几百年过去,伊斯塔特一世的尸骨已经烂得渣子都不剩了吧,可人们还记得他当年的恶名。”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至少史书上是这么记录的。”蒙德侧耳倾听了一段船歌,表情有些微妙。
“我是在问你,不是问写史书那个人。”伊莎贝拉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我?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一个死去几百年的先祖?”蒙德闻言苦笑,“我不了解他当时面对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法判断他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还是像史书里写的那样只是一时兴起就征发了十几万人给他当苦力。”
“嗯,这个态度很好。”伊莎贝拉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那么你了解你父亲当前面对的局面吗?”
蒙德沉默了下来,的确他并不了解自己父亲当前要面对多么复杂的局面,又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判他的安排了呢?
“主观上的感受是个人就能说,对那些因为修建运河失去了家人的平民们来说,伊斯塔特一世毫无疑问是个害死他们血亲的暴君,而对于享受着这条运河便利的后人们来说,他又何尝不是个高瞻远瞩的贤君呢?如果不是有这条大运河联通南方与王领,搞不好王国对南方的控制力就跟对北方的控制力差不多可怜,那就是政令不出王领了。”见蒙德选择了沉默,伊莎贝拉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之前的王室没有往好的方向宣传呢?”蒙德听得一愣,困惑地说道。
“因为那时候仇恨伊斯塔特一世的人们有一部分还活着,而将罪责都推到死人脑袋上是化解他们怨恨最便宜的办法,既不用出钱抚恤也不用出力镇压,放开管制让大家都指着先人的坟头随便骂就行了。”说到这儿伊莎贝拉露出个讥讽的笑容,“如果里希特登基之后遇上了什么他解决不了的重大遗留问题,你父亲保不齐在身后也要扮演一次暴君的角色。”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不是随口一说?”蒙德的表情愈发古怪了,伊莎贝拉刚才那个笑容在他眼里实在是不怀好意。
“我的确不是随口一说,你父亲推行的奢靡之风在他身后肯定会留下严重的副作用,对需要收拾烂摊子的下一任国王绝对不是好事。”伊莎贝拉当然不是没走脑就说出这番话来,“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他这么做的用意,他也亲口跟我解释过如此这般的理由,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直接从国王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当他建立的一切必须在某个时刻被推倒重来的时候,你觉得最终责任会被归结在谁的身上?”
“父王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吗?”国王给奢靡之风推波助澜的理由蒙德自己也清楚,他忽然为父亲的付出感到有些不值。
“他当然清楚,甚至可能在没有推行这项计划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自己亡故后会是这个结果,也许连配合他行事的国相大人都知道他打算用自己身后名来抵消这个计划的副作用。”伊莎贝拉不会可怜国王,这个人只是做了身为国王该做的事情而已,生前享受了无上的权力和财富,身后才付出代价已经算便宜的了。
毕竟对于她这样的唯物主义者来说,现世的一切才具有价值,至于死后归宿是女神的花园还是死神的地狱,那种事等她死了再说。
“等等,你说国相在配合父王?”蒙德正思考着伊莎贝拉话语里的信息,忽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你没看出来?”伊莎贝拉忍不住笑出了声,“拜托,我的殿下,奢靡也是需要物质基础来支撑的,何况你父亲要的不是他一个人穷奢极欲,而是整个王国贵族阶层全都把埋在后院里的金银刨出来放肆消费,你以为这些供给他们花天酒地的奢侈品是从哪儿来的?”
“啊!”蒙德宛如醍醐灌顶,他终于注意到杰拉尔德在身为国相兼财务大臣的同时,还是王国首屈一指的富商巨贾。
“你这么多年都没去想这件事,可见他们俩双簧演得的确漂亮,也许绝大多数不走脑的家伙还以为他们两个真是放荡国王和直谏忠臣的关系呢。”伊莎贝拉轻笑道。
“跟你待得越久我就越自卑是怎么回事……”蒙德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父亲和国相都是他从懂事以来就朝夕相处的人,自己对他们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刚来到王都半年的伊莎贝拉!
“多看,多听,多想,别总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会发现很多平时自己注意不到的东西。”伊莎贝拉又在蒙德的肩膀上拍了拍,丢下这么句话便走开了。
而蒙德心里刚才郁积的那股怨气,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