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东到底还是当上了这个他压根不想干的旗队长，因为局面根本就不容许他拒绝。
就在昨天，刚刚攻下里兹尼亚理论上应该进行修整的诺斯博拉军突然发了疯似地倾巢而出，其中半数仓皇北上，另外一半则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穿了措手不及的约维克防线直逼约维克堡。
这个突兀的行动让得知内情的王国方高层人士先是一阵放松，又是一阵紧张。
放松的是远征军回归、诺斯博拉分裂的情报已经被诺斯博拉军，不，这时候应该说是被比约恩叛军的疯狂行为证实，否则以比约恩在开战以来那看似粗犷实则精细的战术操作，绝对不会做出让部队刚刚硬啃下一座坚城就继续进攻另一座坚城的蠢事，更何况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正是约维克领的心脏呢？
紧张的则是比约恩这次真的要孤注一掷了，后院起火让他彻底失去了所有退路，哪怕邀天之幸打下约维克堡也注定无法挽救他的败局，顶多只是跟约维克领换个同归于尽而已。
如果这个消息传到王都那些愚蠢的王领贵族耳中，说不定他们还会弹冠相庆期望着出现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不管是王室还是国相杰拉尔德都没有那么蠢，哪怕是深深忌惮着约维克领的国王陛下本人也绝对不希望约维克堡在这个节骨眼上陷落，因为那意味着王领的北方门户将在帝国侵略军面前洞开，王室的未来哪怕最好也是个再次被兵临法班缇娜的局面。
要知道王领可没有用六七米高水泥墙围起来的“劳改营”与众志成城的约维克人，一旦帝国人凿穿约维克领分散在富饶王领上的所有城市和村庄都将变成帝国人的补给包。
而帮着伊莎贝拉管理了约维克领这么长时间的杰拉尔德更是不敢让这座约维克之心落入任何敌手，因为这里有占全王国百分之四十的布匹产能、百分之三十五的成衣工业、百分之二十二的锻造工业、足够武装十万人的军械和足够二十万大军吃半年的粮草！
无论这座城市沦陷于诺斯博拉还是帝国之手，她都会变成侵略者最可怕的帮凶，甚至于依托这座城市可怕的产能帝国人能够长期在约维克领盘踞下去，对一马平川的王领进行不间断的蚕食作战。
到时候可就不是被人兵临城下那么简单了，狮鹫王国可能会变成帝国包围网成立之后首个沦陷的包围网加盟国。
于是格洛夫纳的五万雇佣军在当天就被紧急动员起来去前线堵口子，他们要面对的是亲眼看着比约恩将里兹尼亚粮仓一把火烧个精光，心神完全沉浸于绝望和癫狂中的十万叛军。
“小子，害怕吗？”哈德良给史东准备的“副官”是个名叫斯特尔的老头，花白胡子和头发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史东从来没在任何地方听说过这个老头的名字，但他总觉得这老头绝对不简单。
“那取决于老爷子您到底什么来路。”以前只骑过乡村土驴，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跨上战马的史东反问道。
“我？”斯特尔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什么来路重要吗？说到底我只是你的副官而已。”
“老爷子，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史东自嘲地笑笑，“能被哈德良少爷看重率领一个旗队的唯一理由就是我和伊莎贝拉小姐有一面之缘，真让我带兵我顶多能带十个人，如果老爷子您也是和我类似的来路，干脆我就放弃指挥让下面的各个团长各自为战好了，那样还能少死几个人。”
“嗯，有自知之明是名将必备的品质之一。”斯特尔满意地点点头，“怪不得哈德良少爷会选你。”
“老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公开露面，所以哈德良少爷才把我当成挡箭牌推出来？”看着这个外貌平平无奇却散发出一股稳如泰山的高人气质的小老头，史东忽然福至心灵。
“哈，敏锐的观察力也是名将素质之一。”斯特尔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满意了，“没错，让你猜中了，我的确没法公开露面，否则王室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甚至还会牵连邦纳家族。”
“您……”史东看向斯特尔的目光肃然起敬，听这小老头的话他应该是和王室有什么天大的过节，这倒是没什么好说的，跟王室有过节的家伙从来不缺，但还能安安稳稳喘气的可没几个，活蹦乱跳的大概就只有那位约维克的伯劳鸟。
“告诉你其实也无妨，多少算是给你点信心吧。”斯特尔闻言轻叹口气，“小子，王国五大骑士团你知道吧？”
“我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五大骑士团还是知道的。”史东感觉自己貌似被鄙视了。
“那你知道十五年前曾经有一个骑士团密谋对王室发动叛乱吗？”斯特尔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问道。
“……啥？！”史东当时差点没被吓得摔下马来，他左右看看发现四外没人搭理他这个一惊一乍的旗队长，这才拍拍胸口放下心来。
“那时候呢，正是我们那位国王陛下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斯特尔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空洞，“一座座奢靡的建筑奇迹在王都拔地而起，王宫内外也被翻修得金碧辉煌，贵族们享用着北方运来的精致首饰、南方走私来的异国珍品、王领奉上的华服美食，每天晚上莺歌燕舞，唱得跳得都是我们这些土老帽这辈子想象不出的‘高雅’歌舞。”
史东没吭声但皱了皱眉，王国贵族的奢靡之风就是他这个小村庄里长大的庄稼汉也早有耳闻，要说心里没有半点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嫉妒乃是人类之天性，更别说那些被嫉妒的对象是用他们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供养。
“然后呢，那年王国跟帝国爆发了一点‘小小的边界纠纷’，就跟现在这场战争一样都是那个劳什子的包围网引起的战火，驻守布莱克山口的救赎军团抵挡不住，正跟诺斯博拉斗得如火如荼的约维克拒绝出兵，于是国王指派了五大骑士团里的铁卫团前往边境作战，希望御敌于国门之外。”斯特尔似乎根本不在乎史东的反应，他就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我好像听说过那场战役。”史东沉默片刻，忽然说道。
“对，血峰战役，大多数这一代的年轻人都知道，毕竟十几年来除了我们正面对的这场之外就属那一场最惨了，这可是吟游诗人口中的好材料。”斯特尔有些昏黄的双眼中似乎照耀出了什么光彩，“铁卫团呐，王国之盾，都是一帮硬骨头的棒小伙子，比什么中看不中用的黄金狮鹫团强多了。”
史东又不吭声了，在他偶尔从吟游诗人那里听来的传颂歌谣中，血峰战役别的都没有就突出一个惨。
“三万人的铁卫团，在某个蠢货骑士团长的指挥下中了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结果给三倍于他们的帝国人包围到一座连水源都没有的山峰上，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渴死要么突围。”斯特尔继续诉说着，史东能感受到这位老人言语中那渗着血的苦痛。
“……他们突出去了，兵力十不存一，但也让帝国人留下了同等数目的尸体，那座无名山峰都被双方的鲜血染成红色，从此改名血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史东将吟游诗人口中血峰战役的结果脱口而出。
“呵，那是吟游诗人为了照顾王国的面子美化罢了。”斯特尔露出个刺人的嘲笑表情，“帝国人确实死了不少，不过死的都是用毫无价值的异族和囚徒组建起来的鱼腩部队，用那些垃圾的命跟铁卫团的小伙子们换，王国亏大了。”
“至少、至少他们……”史东想为逝去的烈士们说点什么，一时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然后那个愚蠢的骑士团长就如同一条断脊之犬逃回了王都，路上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这次完蛋了，自己全家怕不是要被盛怒的国王杀得一干二净，可你知道他回到王都之后国王是怎么处置他的吗？”斯特尔再次无视了史东的反应，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我不知道。”史东确实不知道，那属于王国上层的密辛。
“嘿，国王什么都没罚他。”斯特尔发出一声走音的冷笑，“当那个蠢货骑士团长颤抖着趴在国王脚下时，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朝他挥挥手，然后宴会继续舞会继续，只因为帝国人在屠戮了铁卫团之后没有再向王国发动进攻。”
史东无言，这次他彻底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也明白了眼前这位老人的身份，因为除了国王没有第三个人能像这位老人般把一切都讲得如此清楚。
“然后那个蠢货就疯了，他在那天午夜试图纠集起最后的人马进攻王城，早就军心丧尽的残兵根本不愿意再听他的指挥，他被自己的部下抓捕起来再次送到了国王面前，这次国王倒是震怒了一回，直接给那个蠢货判了死刑。”老人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下来，语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讽刺。
“那位骑士团长是故意的？”史东感觉自己好像看明白了什么。
“嗯，他只想看清楚一些事情，他当时觉得只要能得到答案，本来就没有价值继续活下去的自己死了又如何。”老人点点头。
“他最后怎么活下来的？”史东轻声问。
“一个野心家，一个蜷缩在黑暗里觊觎王位的人，纠集了几个在曙光女神压制下根本见不得光的邪教神眷把他从地牢里捞了出来，告诉他只要把那个野心家推上位，所有事情都可以改变。”言至此，老人的情绪已经彻底平静。
“他信吗？”
“不信。”
“那为何他还活着？”
“也许是他还想赎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