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蒙德一行人即将从约维克堡返回王都时,春天的气息早已经覆盖了富庶的王领。远方的战火似乎从未对这片土地造成任何影响,路边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刚刚熬过寒冬正在为下一年生存辛勤劳作的农奴,场面看起来颇为繁忙。
以前蒙德从未觉将这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农奴看在眼中,似乎他们就只是山川河流那样的背景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可当他见惯了约维克领那些自内而外焕发出自信和活力的自由民之后,再去看那些农奴就总有种胸口好像堵了点什么的不适感。
“二殿下感觉很不习惯?”一路上蒙德的反应都被杰拉尔德看在眼里,现在车队即将进入王都,他觉得也该是时候跟蒙德说些什么了。
“我只是……有点奇怪。”蒙德也很难形容那些不适感的来源,“明明贵族们有很多办法可以让治下的民众过得更好,他们也不会因此有所损失甚至还会赚钱,可为什么除了伊莎贝拉之外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呢?”
“因为成本啊,我的殿下。”杰拉尔德不由失笑,蒙德聪慧归聪慧,他的眼界还是受限于王城宫墙之中太长时间了。
“成本?”蒙德没听明白。
“就以我来举个例子吧,殿下。”杰拉尔德平静地解释着,“我们格洛夫纳家族的祖上只是小贩出身,没有农奴那么惨却也不是什么天生贵胄,所以即便到了我这一辈得陛下信赖被授予国相的高位,也算是跻身贵族行列,可我从来不认同人生而有贵贱的说法。”
“这、您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格里芬尼亚王室同样不是生而为王,我们的王位是从铁与血中拼杀出来的。”从小就被教育王室比任何血统都高贵的蒙德眉头紧皱,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承认同了杰拉尔德。
“那么请问殿下,让我生出这种会令殿下闻之不悦的想法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可惜杰拉尔德却没给蒙德留什么面子,直接点破了蒙德心底那片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阴霾。
“额,财富?”蒙德不确定地反问,要说格洛夫纳和杰拉尔德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必然就是富裕了。
“没错,财富。”杰拉尔德点点头,“不过塑造我想法的并非财富本身,而是财富令我拥有了远超外面那些农奴的教育与见识,一个人掌握的知识越多心思就会变得越复杂。我曾经在南方听过一个笑话,在那个笑话里几个樵夫在讨论国王早晨起来要用什么挑水,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国王用的扁担一定是金的。”
“王宫里不会有人用扁担挑水,那里有专门设计好的引水渠。”听了这个令人难以评价的笑话,蒙德苦笑道。
“您知道这些是因为您就出生在王宫里,在您才几岁的时候就有专门的教师告诉您王宫引水用的是水渠而非扁担,不是吗?”杰拉尔德笑着点点头,“而在那些山野樵夫眼中的世界,扁担是每个人引水时必不可少的道具,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如此教导他们的,所以他们想象的极限就只能推导出那个可笑的金扁担了。”
“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蒙德闻言沉思了一阵,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人越富裕,对生活的要求就越多,饭都吃不饱的农奴不得不把人生中的全部时光都放在生存和传宗接代上。那些贵族们只需让农奴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得到满足就可以作为一个‘仁慈’的统治者轻松地统治领地,甚至有些贵族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去做,他们照样能够获得潇洒自在,您觉得这又是为什么?”杰拉尔德继续循循善诱地提出问题。
“因为在农奴眼中贵族生而高贵,贵族的享受是理所当然,自己的受苦也是理所当然。”得出结论的蒙德表情很是复杂,“即便农奴们对自己的现状并不满意,有限的见识也无法让他们拿出改善现状的正确答案来,最后只能将一切希望都托付给神和贵族老爷。”
“现在您明白绝大多数贵族为何不愿意让自己的领民富裕起来了吧。”杰拉尔德摊开手道。
“这么说来,伊莎贝拉倒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想到这儿伊莎贝拉那自信的笑容在蒙德脑中一闪而过,“她就不害怕吗?不怕哪天自己的领民变得欲壑难填,怕哪天自己满足不了领民们膨胀的要求然后被他们给推翻?”
“我不是伊莎贝拉小姐,我也搞不清楚那位小姐的真实想法。”杰拉尔德闻言摇了摇头,“不过在我的猜测她应该是不怕,要是哪天她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跟不上领民们的节奏,有可能真会主动让出所有的权力让领民们自己去开拓未来。”
“我理解不了,她这么努力到底图个什么?”听到这话蒙德直接就懵了,如果伊莎贝拉真如杰拉尔德所说,那么她所有行动的动机就跟她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甚至跟种族、家族、宗教之类在这个时代里高于个人的概念也都没什么关系。
“……也许是某种我们看不懂的信念吧?”这个问题杰拉尔德也回答不上来,他终究还是忠诚于自己的家族,在他思维逻辑的最底层家族的延续和拓展高于其他任何事物,他无法脱离这个窠臼,自然也就看不到更高处的风景。
“这样啊……”信念二字在蒙德的脑中回旋着,他认为这种信念非常可敬,却又隐约觉得这种信念十分可怕。
马车车厢中再次陷入了沉默,车夫高高扬起马鞭驱赶走城门口挡路的平民,惊慌躲避的人们在看见马车上的王室纹章之后便立即如同鹌鹑般缩起脖子不敢表露出任何怨言,平日里吊儿郎当欺行霸市的城卫军则努力地挺起腰杆免得给马车里的贵人留下坏印象。
一小时后,两人带着来自帝国的谈和诏书面见到国王陛下。
“哼。”看完上面的内容,国王哼出个不屑的冷笑,蒙德似乎还从自家父亲脸上看出来一丝安心的解脱感?
“陛下,您看是不是应该召见东方诸国的公使了?”正在和帝国交战的不只是狮鹫王国一家,东方诸国、北方的荒原部族乃至南海和白垩湾里的海盗团都在直接或间接地跟帝国作战,作为帝国包围网的组成部分狮鹫王国无权单独与帝国议和,最终大家还是要各自派出使节到欧雷德去跟帝国人谈。
“不急。”国王闻言摇摇头,“从欧雷德出发的诏书送到我们这儿应该是最快的,东方诸国那边也许还没得到消息,提早把消息告诉那些公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对待这次议和呢?”国王的话也算在理杰拉尔德就没有提出反驳,他要做的只是预防国王突发奇想闹幺蛾子,至于正常地行使权力他没有立场阻挠。
“我的看法有什么用?”国王突然露出个恶趣味的笑容,“整场战争都是在约维克主导下进行的,那位皇帝也点名要跟约维克谈,我这边舔着脸派出使节去欧雷德莫不是在自取其辱?我跟对面那位新鲜出炉的皇帝陛下不同,这个位子坐了那么久可丢不起那个人。”
“陛下,约维克也是王国的一部分!”心中咯噔一下子的杰拉尔德沉声反驳道。
“约维克真是王国的一部分吗?”国王的脸色也骤然冰冷下来,“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诺斯博拉就换了个公爵还重新划分了边界,当王领的军队试图进入约维克救援的时候竟然遭到约维克派兵阻止,如此的僭越与独立国家有什么区别?”
“陛下,当年先祖开国时开国国王便与北方三公爵有过约定,王室不得干预三个公爵领的继承人选,且在不得允许的情况下王领军队也不能随意进入北方领地。”杰拉尔德赶紧据理力争。
“行吧,王室不能影响北方的继承人选,可约维克就有权武装干涉诺斯博拉的爵位更替了?”国王只是讽刺地笑笑,“至于王领军队的调动问题,我桌上现在还有约维克领送来的求援信呢,要不要我给国相念念?”
饶是深知眼前这位国王陛下无耻起来能有多无耻的杰拉尔德此刻也是哑口无言,诺斯博拉的情况确实伊莎贝拉做得有些过了,但援军那点破事大家非得摊开来讲吗?约维克最危难的时候四大骑士团在王都不动如山原地行军好几个月,所有王领贵族连动员兵力的迹象都没有,等到伊莎贝拉痛宰第九军团将侵略者赶出领地的第二天这帮人就陈兵边境准备顺势冲进去打秋风了,如此行径掩盖还来不及国王居然有脸说出来?
“怎么,国相没话说了?”国王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臣的嗓子忽然有些不舒服,陛下。”杰拉尔德也是无了奈了,您是国王您最大,您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我还说个甚?
“国相可要注意保养身体啊。”某种报仇雪恨般的快意在国王脸上闪过。
“老臣尽量争取再多活几年。”免得我老头子一死这个国家就被陛下的那些馊点子给直接玩崩了。
“呵,行了,国相莫生气,我就是把事情摊开了说说,不会在这种关键时期捣乱的。”看着杰拉尔德气呼呼的表情国王只感觉一阵由衷的舒爽,“但和谈使者的事情确实不能从王都外派,这里面的道理国相应该不会想不明白吧?”
“……陛下说的是。”终于松口气的杰拉尔德也退让一步。
情况确实如国王所说,因为帝国那边在诏书里埋的坑,直接从王都派遣使者去欧雷德很可能被对方羞辱。到时候看笑话的可不只有帝国人还有从其他国家派来谈和的使者,那对于难得能对帝国获取军事优势的狮鹫王国将是严重的外交打击。
“所以我打算委派约维克执政伊莎贝拉作为使团大使,国相觉得如何?”抛去刚才那些胡闹,国王终于暴露出他的本来目的。
“这……”杰拉尔德语塞,让伊莎贝拉作为大使出席和谈的确是不二选择,可考虑到帝国现任皇帝对伊莎贝拉赤裸裸的敌意和他那深不可测的行事下限,这次出使对伊莎贝拉个人而言就太不友好了。
“放心吧,我不是想借帝国人之手杀她,我还没那么狭隘。”当然知道杰拉尔德在顾虑什么的国王将目光落在蒙德身上,“蒙德,使团的副使便由你来担当了,休息几天之后你就带着其他随员出发。有一个继承顺位排在第二的王子在使团里,就算对面那个皇帝再幼稚轻率,动手之前他也得考虑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是,父王。”前脚刚踏进王都就被赶回去当副使让蒙德有些不爽,可一想到自己是作为伊莎贝拉的护身符加入使节团的,蒙德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