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曼艾尔得承认，老友对自己未来处境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安杰拉姆从未跟国王本人正面接触过，努曼艾尔却是在国王登基之后不久就在杰拉尔德的推举下被提拔为了王室顾问。多年以来努曼艾尔与喜好奢靡的国王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天长日久累积下来还是足够让他看清楚国王这个人的本性。
那位薄情无义的陛下是真能干得出来因为自己偏向智慧之神教会而将他卖给曙光教廷这种事。事实上工匠之神教会的没落就跟国王的默许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不无关系，国王记恨工匠教会的原因竟然仅仅只是那些天性质朴的工匠们比起为国王修宫殿来对大型公共工程更加上心。
努曼艾尔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评价这位国王好。
你说他昏庸吧，他是真的聪明，许多利弊看得都非常通透，也懂得政治的艺术知道什么叫妥协与制衡，能在代价最小的前提下把这个早就烂透了的王国裱糊下去；你说他英明吧，这人又好恶随心且毫无道德底线，一举一动都透着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自私和任性，眼睁睁看着他的国家一天比一天腐烂依然无动于衷甚至以此为乐。
“……我能看看那位博士小姐的诚意吗？”思来想去努曼艾尔决定不去想那些复杂的后续了，他是个很纯粹的人，纯粹到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拿来放上天平去与一个更好的未来称量。
反正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少有农民能活到自己这个年岁的。虽说自然母神的神力依然温柔地流转在身躯之中让他比寻常老头强壮得多，时光的刻痕依然让这位纯粹的老者时刻意识到自己不复年轻，如果搭上他的后半生能让农民们不至于守着土地挨饿，那就是一桩十分划算的好买卖。
“看了就没得选了。”安杰拉姆苦涩地掏出那本在怀中揣出了温度的笔记放到老友面前，半是欣慰半是惋惜地提醒道。
“呵，能被你如此评价，一定是好东西。”努曼艾尔笑笑，毫不犹豫地翻开了笔记。
就和安杰拉姆第一次看到这本笔记时一样，努曼艾尔的目光直接就被里面的内容给黏住了，如同跌入蛛网的蝴蝶，又或者冲向火光的飞蛾。
笔记中记载的知识让努曼艾尔耳目一新，那是与他几十年钻研的成果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书中以理性确凿的口吻阐述了作物肥料的本质。“氮”、“磷”、“钾”三元素支撑着植物的快速生长，这三种元素都已经在协会改组为交流会之后被炼金术士们分别提炼出来了，只是目前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些其貌不扬的元素跟植物生长息息相关。
越往下看，努曼艾尔越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的研究简直是盲人摸象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他知道草木灰和发酵之后的人畜粪尿能够肥田，却不知道草木灰中起作用的部分是钾而发酵粪尿的主要有效成分是氮和磷，还比如某些矿石中蕴含的肥力竟然比应用了成百上千年的传统肥料更加强大。
如果在看到这本笔记之前有人告诉努曼艾尔石头和盐也能拿来肥田，努曼艾尔绝对会让那些信口胡诌的蠢物体验体验自然母神的愤怒，可智慧之神的智慧是不容置疑的，交流会成立这一年来的丰硕成果已经充分的证明了智慧之神的伟大。
没有哪位神明会拿自己的神权开玩笑，更没有哪位神眷敢污染自家神明的神权，同为神眷者努曼艾尔非常清楚这一点……哦，比约恩那种给自己找了个跳槽靠山的疯子姑且不算在内，努曼艾尔觉得这号人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现在努曼艾尔身上的自然母神之力正在跃跃欲试，告诉他这本笔记上的知识全部都是真实可信的，只要按照上面的内容为植物提供充足的生长养料，他完全可以结合母神之力在一夜间将整片农田给直接催熟，并且毫不担心催熟作物的子实会成长不良。
笔记上面甚至记载了各种人工肥料的大规模原料来源——南海上那些草木稀疏以前根本毫无利用价值的礁石岛屿上蕴藏着丰富的鸟粪石，这些由无数年海鸟迁徙积累出来的蛋白色矿物是最优质的氮磷复合肥；大荒原冰冷沼泽里的毒盐池则富含储量惊人的钾元素，那些被大荒原游牧民称为“红盐”或者“血盐”的盐矿吃下去能要人命，相传它们是北风之神在与战神的争端中落败后神血洒落荒原变化而成。只有最绝望的部族才会少量食用那里的毒盐去抵抗肆虐的北风，可又谁能想到这些令游牧民们望而生畏的毒物实际上是农作物最佳的生长促进剂呢？
隐约间努曼艾尔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光辉的道路，一个农民不必汗滴禾下土却只能获得微薄的收获又眼睁睁看着这些救命粮被地主老爷把收走的美好新世界，而这些能够改变世界的知识绝对不能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比如那些脑满肠肥自私自利的王领贵族，又比如贪求信仰却不愿意承担与信仰对等责任的曙光教廷。
“我答应了，自然母神教会将与智慧之神教会合作，不过我有我的条件。”合起手中的笔记本深吸了口气，努曼艾尔郑重地说道。
“你尽管提，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感受到老友眼中那燃烧的决心，安杰拉姆表情严肃地回答。
“接下来我会以不让其他人察觉到的程度慢慢将母神教会中那些英才从教会中剥离出来，由你们来给他们编造新身份让这些人以我的炼金学徒的名义并入智慧之神教会。你要以信仰之名向我保证智慧之神教会不改变他们的信仰，不强制他们的研究项目，不向任何敌人出卖他们的自由与生命……当然如果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那不在约定范围之内。”深深地看了安杰拉姆一样，努曼艾尔一字一句说道。
“好，以我对智慧之神的忠诚为誓，我保证！”知道这些话几乎是努曼艾尔在向自己托孤，安杰拉姆感动又有些辛酸。
他就知道这位固执又纯粹的老友不可能选择独善其身，学者探索真知的天性、农民出身的淳朴本质、母神主祭的厚重责任都让他不愿意为了自身安危去牺牲他人，比起被人保护，他更习惯保护别人。
他就像是农民们终于对地主老爷压榨忍无可忍时被高高举起在手中的镰刀，或许脆弱，或许迟钝，或许知道自己会在面对盔甲与刀剑时轻易折断，依然坚定地挥了下去。
“都交给你了。”努曼艾尔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笔记推还给安杰拉姆。
“你……”安杰拉姆眼圈泛红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为了不让这些宝贵知识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里，老友连身后名都一并放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老友只是笑着摇摇头，起身从厨房里取出个食盒装上满满的辣椒酱封好放在安杰拉姆面前，“离开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虽说王室和曙光教廷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他们也不是一无所知的瞎子，发现我有动作肯定会追查我的交际圈，你们那边也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你……保重。”提起老友送来的食盒，安杰拉姆只感觉沉甸甸的，里面散出来的味道有点辣眼睛。
两个教会的合作达成了，安杰拉姆却呆呆地看着那食盒沉郁了一个白天，直到同样脸色不善的海蒂走进房间，他的目光才算是稍微恢复了些活力与温度。
“交涉不顺利？”安杰拉姆抬头问道。
“不，很顺利。”海蒂晃了晃脑袋，“只是工匠教会的处境比我们预想中还要糟糕，他们已经无法集结成有效的组织了，现在的情况与其说是工匠教会跟我们合作不如说是让我们去救济工匠教会，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毕竟我们的力量也有限。”
“这样啊……”安杰拉姆闻言心中一痛，那凝聚了老友大半生心血的自然母神教会，是否也会步上工匠教会的后尘呢？
“你呢？情况也不是很好？”甩开脑中繁杂的思绪，海蒂奇怪地看向安杰拉姆眼前散发出可疑味道的食盒。
“不，我和努曼艾尔已经达成了协议。”安杰拉姆苦笑摇头，“努曼艾尔知道与我们合作的危险性，他决定以不会被立即发现的速度将自然母神教会中的中坚力量拆分出来加入我们这边，作为代价我答应他不主动转变这些人的信仰、不强制更改他们的研究项目、不为了教会的利益出卖他们的自由与生命。”
“这都是应有之意，我们不是曙光教廷。”海蒂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她知道伊莎贝拉在此也会答应努曼艾尔的要求，甚至会主动出击保住那位怎么看都已经下定决心牺牲自己的努曼艾尔。
也许在下次与大小姐的联络中，自己应该问问看？
“阁下，你说这世界上如果没有曙光和教廷，它会不会变得更好？”不知道海蒂在想什么的安杰拉姆双目放空盯着即使在城郊也能一眼望见的白色塔尖，语气有些飘忽地说道。
“我不知道，”海蒂很诚恳地回答，“但我觉得现在的曙光教廷没资格享受它正拥有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