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民族,一个各方面都与大陆诸民族截然不同的文明,相对于大陆文明那普遍的愚昧,或者说淳朴,这取决于看待者的立场与角度,海上民族奸诈得仿佛他们的文明比大陆诸民族早存在了一千年,以至于他们对待自家神明的态度也和大陆诸民族截然不同。
二者与其说是信仰与被信仰者的关系,不如说是打工人与老板的关系,海上民族的存在比起一个文明更像是一个超巨型资本集团,该民族的每个成年人都类似于该集团里手握部分股权的员工,只是这份股权已经被稀释得差不多快要彻底失去影响力而已。
但那不代表这些员工就心甘情愿为老板出生入死,只要拿出来的利益或威胁足够大,阳奉阴违、公开抗命乃至于背叛跳槽,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都不是不可接受的选择,而对于相对传统的大陆文明来说叛教这种行为是近乎不可接受的。
这让伊莎贝拉想起了那个名为协约同盟的资本主义政权,可是偏居一隅的海上民族社会结构发达到这个程度又很不符合地缘政治学和文明发展史。
只有大陆这种资源丰富地理广阔的环境才有可能孕育出发达的文明,这是难以违背的客观规律,一个海洋文明想要发展壮大必然要侵蚀大陆文明的地盘攫取足够的资源才能凑够在文明阶梯上快速攀爬的垫脚石,可有记载的历史中海上民族从未成功将自己的势力范围大规模拓展到大陆。
所以理论上海上民族应当是从大陆文明分离出来的一个不起眼的旁支,然而海上民族无论从什么角度去对比看待都和大陆文明格格不入,不管是军民技术还是政治理念都先进得不讲道理。
伊莎贝拉脑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看似荒谬实际上却很合理的推断——会不会海上民族才是大陆诸文明的源头,或者至少海上民族比大陆文明更加靠近所有文明的源头,除了食人族之外的“正常人类”文明全都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未知大陆的移民?
因为只有如此推断才能够解释“海上民族比大陆文明更加先进”这个怪现象。
而让伊莎贝拉生出如此想法的,是海上民族在控制了阳光海岸部分地区之后所采用的统治模式。
“在控制了那些原始部落之后,我们的统治手段其实挺文明的,至少比狮鹫王国统治他们的农奴们要仁慈多了。”说出这话的时候张伯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骄傲,“我们改良了土著人落后的刀耕火种帮他们建立起来了种植园,比起没什么利润的粮食种植和渔猎,我们大力发展了黑玉膏、棉花、甘蔗种植,盖起了以羊毛皮革为盈利点的牛羊养殖场。这些货物由船长们平价收购,然后高价走私贩卖到狮鹫王国或者更远国度的港口去换回粮食,再低价卖给给我们种地的土著们,至少在土著们看来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自己说了算。”
“呵,文明,你确定?”伊莎贝拉投去一个戏谑的眼神,这种统治模式在张伯伦看来可谓高明,可对于伊莎贝拉这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先行者来说,殖民地种植园经济的骚套路简直老掉牙了。
“大小姐有不同的看法?”张伯伦疑惑地瞥了一眼伊莎贝拉,他觉得这个模式挺不错啊,至少那些土著们过得比以前好多了,船长们也不用下黑手去强抢了,这是双赢。
“看来你在海神教会里的地位也不怎么高,要不然肯定会有人跟你解释清楚这种‘仁慈’背后的门道。”伊莎贝拉的眼神里多了一分鄙夷。
“额,还请大小姐为我解惑。”张伯伦的脸颊尴尬地抽搐了几下,伊莎贝拉说得没错,他在海神教会中地位的确不高,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跟圣骑士团那种极度不稳定的合作对象接触,这可是个十分危险随时有可能把命丢掉的工作,教会怎么可能派出重要人物来冒险呢?
“高价走私经济作物,低价抛售走私粮食,这个模式看似大家都有的赚,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模式之中最关键的环节是什么?”伊莎贝拉反问道。
“船长们?”张伯伦只是地位低又不是脑子不好使,脑子不清楚的人不可能被派来接触圣骑士团。
“没错,船长们。”伊莎贝拉打了个响指,“最初的几年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土著们过上了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好日子,你们那些船长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但走私这种手段永远都不可能长久。”
“大陆上的那些老牌贵族或许贪婪,但他们不是傻子,年年都有大量粮食非法从领土中流出对他们而言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那意味着一旦大陆发生自然灾害导致饥荒,整个领地对抗灾害的能力都会下降,农奴们在平时很老实,可沦落到吃不上饭这个地步的时候,还是会拿起武器来向老爷们造反的。”伊莎贝拉又补充道。
“这……”张伯伦一愣,感觉到有股森然凉气猛地从尾椎骨窜到了顶梁门。
“更别说大陆上掌权的并不仅仅只有贵族老爷,还有新兴的商人集团,有的比如狮鹫王国南方诸城名为封臣实际上早就已经完成了领地自治,更有甚者比如沧澜国彻底架空了贵族王权,你想想这些商人在面对不交关税的廉价走私货物大量冲击他们掌握的市场时,会给你们那些船长好脸色看吗?”伊莎贝拉继续追问。
“不会的,他们会收紧海关打击走私,因为他们必须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一滴冷汗从张伯伦的鬓角落下,他已经意识到海上民族对阳光海岸的统治模式将导致什么结果了。
战争,不可避免的战争!这是利益之争,是无可调和的矛盾!
“是啊,随着各国的海关政策被收紧,所谓出口经济作物进口粮食的商业模式就成了一纸空文。阳光海岸的土著们只能守着不能填肚皮又卖不出去的经济作物发愁,海上民族的海军力量再强也不可能对抗所有沿海国家的海军团结一致,一旦阳光海岸因为新经济模式崩溃发生了大规模饥荒,这股仇恨最终会被引向谁?”
“……收紧海关的大陆诸国。”张伯伦冷汗涔涔地叹口气,“船长们不可能把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只会将仇恨引导向封锁市场的那些国家,他们会煽动土著们加入他们的军队强行敲开各国海关,而海上民族人口不足,打这场仗的主力会是饿红眼的土著们。”
“他们注定失败。”伊莎贝拉语气笃定地说道,“别说帝国这个大陆第一强国,有曙光教廷给王领兜底,就连狮鹫王国的国门也不是靠那些土著就敲得开的。土著的青壮会几万几十万地死于入侵大陆的战争,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种植园和一堆失去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残。等到了那个时候,阳光海岸的土著们还有余力反抗海上民族剥夺他们世代生存的土地吗?”
“……这?!”张伯伦只感觉自己里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他承认自己民族定下的这个策略确实高明,高明到以他这个地位都看不穿背后暗藏的险恶用心。
但哪怕是自认没什么良心的张伯伦也不由得为这份骨髓里都渗出血腥的险恶而颤抖,尤其是这份险恶竟然被“仁慈”和“善意”的皮囊层层包裹,连他这个自己人都傻乎乎地被骗过了。当甜蜜的糖衣在土著们的肚子里化开,每个土著都为这份甜蜜无法自拔的时候,它才会暴露出深藏于内的穿肠毒药!
海上民族甚至都不必亲自出手去削弱那些土著,他们自己就会嗷嗷叫着冲出去跟无辜的大陆诸国搏杀至最后一人,而隐匿于幕后策划了这一切惨剧的海上民族只有在悲剧落幕那一刻方才会正式现身,站在道德高地上收割每个受害者身上最肥美的部分作为自己的甜点。
说不定那些受害者还会对海上民族感恩戴德呢!感谢他们给自己留了一份残羹冷炙好继续苟延残喘。
“大小姐,咱们先动手把海上民族灭了吧?这么阴险的民族不配存在于世上!”旁听了所有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的施耐德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这一刻他对于海上民族的仇恨甚至高过了刚刚对圣战军搞过“核讹诈”的曙光教廷,至少曙光教廷耍赖得光明正大,而不是像海上民族这样杀人不见血。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们,毕竟我也是冲着阳光海岸来的。”伊莎贝拉露出个泛着铁锈味儿的冷笑,“祭司先生,现在你认清海神和那些祭司们的真面目没有?”
“我……”张伯伦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海上民族的背后谋划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眼前这位形势刚刚显露出一点苗头就把事态发展从头看到尾的大小姐啊!
“你不必担心,我并不会因为你也曾是海上民族的一员就对你抱有任何偏见,在我这里只有自己人和敌人,不存在大陆人和海外人这种概念。刚才说话这位施耐德将军就是帝国人,我还跟帝国打过一场血战呢,在你选择加入我们这边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我心目中的自己人了。”伊莎贝拉温和地朝张伯伦笑笑,尽管在张伯伦眼里这份笑容带着十足的威胁味道。
“我必全力效忠大小姐,无论敌人是神明或者故国,在我心中您就是唯一的太阳!”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的张伯伦“啪嗒”一声单膝跪地,诚惶诚恐地用海上民族的效忠方式向对方展示自己从身到心全方位无死角的彻底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