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督死刑，里希特不是第一次参与，作为这个国家的大王子他曾经多次代替父王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的叛逆和罪人被套上绞索，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让他发自内心地不寒而栗。
绞刑台上的“罪犯”们全都是无辜之人，判处绞刑的国王知道他们无辜，监督行刑的王子知道他们无辜，负责行刑的密探知道他们无辜，甚至连下面静默无言看着刑法执行的百姓也知道他们无辜，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哪怕一个字为这些无辜者辩解，神明的威压如同漫天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到，行刑。”里希特强迫自己不要代入更多感情，他怕继续这么下去自己会情绪失控，他不在乎破坏自己那个无情父亲的盘算，却为了母亲的生命不得不委曲求全。
密探沉默无言地给一位位王室血脉的传承者挂上套索，按理来说这时候曙光女神的神官会出来给死刑犯们进行最后的告解，但里希特强硬地拒绝了教廷派出神官的要求，这是他对死者们最后的一点尊重，也是自己生而为人最后的一点坚持。
“咔嚓！”刽子手敲下绞刑台上的机关，支撑犯人们脚下的活板被打开，重力裹挟着身体猛地坠下，绞索扯断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骨折声。
静默，死一般的静默弥漫在刑场上，麻木的目光盯着失去生命的牺牲者，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如果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们的下场也许比刚刚死去的人还要糟糕。
“啪！啪啪啪！”忽然，一道突兀的掌声在人群后方响起，里希特恼怒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吊儿郎当的护教军百夫长带着十几个地痞流氓般的护教军正在那里大呼小叫。
“欢呼啊，鼓掌啊，你们这些家伙不是最喜欢看见罪人接受惩罚的场面了吗？”明明不远处负责行刑的王室密探可以在几个呼吸里把他们这些废物全都杀光，那护教军百夫长却嚣张得任何人都不放在他眼里。
没人回应他，台上的里希特攥紧了拳头，台下的百姓默默躲远免得被牵连。
“让你们欢呼，妈的聋了没听见吗？！”得寸进尺的百夫长抡起手中刺棍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行人，十几个护教军如同恶狗般扑上来对着那个倒霉蛋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台下的目光集中到了里希特身上，里希特知道这是现场的百姓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他能做什么呢？
王室密探朝自家王子摇摇头，意思很简单，这种时候不要跟教廷发生冲突，不是密探们打不过这群废物，而是当众打教廷的脸，这个后果里希特承担不起。
“鼓掌！欢呼！”百夫长又扯过一个无辜的女子，刺棍尖锐的铁齿在对方脸上晃来晃去。
女人似乎被吓呆了，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连呼吸都快忘记，她的丈夫终于忍无可忍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从丈夫手里那根粗大的擀面杖推测，这人可能是个面包师。
“还敢还手？我看你像个异端！”冷不防被抽了一擀面杖的百夫长勃然大怒。
凶神恶煞的护教军丢下那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的倒霉蛋围上了两夫妻，握着擀面杖的丈夫愤怒又绝望地大吼着试图喝退对方，女人也仿佛回魂了一般哭叫着向其他人求助。
还是没人站出来，大家躲得更远了。
“动手，处死这两个异端！”百夫长眼中满是嗜血的愉悦，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才选择加入护教军的吗？
十几根刺棍齐出，两夫妇根本来不及抵抗就被刺得头破血流，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人们的鼻腔，宣告两条无辜的生命离开人世。
“鼓掌！欢呼！”脸上染血的百夫长凶神恶煞般看向躲远的人群，再次重复刚才的话。
这次没人保持沉默了，掌声最开始稀稀拉拉，很快便热烈起来，人们沙哑着嗓子发出扭曲变调的欢呼声，一时间刑场如同死神惩戒罪人的九幽地狱那般光怪陆离。
正是地狱空荡荡，魔鬼横行在人间。
刺耳的掌声与欢呼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反正百夫长满足了也厌倦了，他朝台上脸色铁青的里希特丢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带着刚刚草菅过几条人命的狗腿子们扬长而去。
掌声与欢呼停下，人群默默地绕过地上的尸首离开，他们甚至都懒得给里希特留下个失望的眼神，既然再也没有期望，又从哪里来的失望呢？
“我们护送您回去。”担忧里希特会失控的密探一左一右占住了他的身侧，封印石带来的压制力再次笼罩在里希特身周。
里希特没说话，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发觉自己的本质不是什么王子也不是什么神眷，他就只是个被命运裹挟着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罢了。
最终他还是如同囚犯般被密探带回了王宫。
“感觉如何？”国王显然已经知道了刑场上发生的一切，他询问里希特对此的感想。
“不如何。”里希特的回应很冷淡，激动没任何意义，一国之王坐视自己的子民如同刍狗，他就算有千般感想又如何？
“接下来你的任务是重新接管米诺斯前线，然后以尽量小的代价将前线所有部队撤回王都。”国王不置可否。
“就不怕我带着兵回来找您算账，陛下？”里希特冷冰冰地反问。
“你可以试试。”国王真就不带怕的，王后在自己手里，眼前这个叛逆的小崽子不敢用他母亲的命赌。
“……好。”里希特心里也清楚，他只是想随便说点什么发泄一下心中的积郁，不然他觉得自己会疯掉。
当然，有了上次刺王杀驾的经历，多派几名密探在里希特身边“护卫”总是免不了的。
“我需要粮食和武器弹药给撤退做准备。”瞥一眼“贴身护送”自己的密探，里希特提出自己的要求。
“您请跟我来。”密探点点头，带着里希特往王家兵工厂去了。
被关起来之前里希特曾经去过一次兵工厂，那次是为了给补给告急的前线催促物资，现在故地重游总觉得兵工厂变得萧条了。
不，这不仅仅是感觉，兵工厂的确变得萧条了。学习约维克的流水生产线上每个岗位都缺了不少人，剩下还在做工的工匠看起来也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气，如果不是偶尔能从这些人的双眼中捕捉到一丝情绪，他们看着就像三重城墙之外那些给曙光劳作至死的行尸走肉。
“这又是怎么回事？”里希特忍不住问道。
“王都的物价不稳定，不变的薪水没法让许多工匠养家，他们为了生活跟教廷签了卖身契约。”密探面无表情地解释。
“然后你们就干看着？”里希特觉得不可思议，兵工厂可是王室的命根子，他那个父亲就眼睁睁看着教廷刨自己的命根子？
密探没吭声，里希特感觉到密探心中有同样的疑惑，只是从小就养成不会质疑王命的习惯让他们保持沉默。
“把库存的所有物资都拿走。”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来了，里希特无奈地命令道。
参观过了兵工厂，王都粮仓那边的情况更加糟糕，除了少数留给王宫和军队的储备粮，以往满满当当的大粮仓现在连耗子都跑光了。至于汇聚了整个王领物产的那些粮食去哪儿了，里希特不用想也能猜到应该是被教廷给弄走了，据他所知圣城之内就有一个规模不亚于王都粮仓的大粮库，按照教廷自己的说法他们储备粮食是为了“扶危济困”的。
运送装备和粮食的运输队穿过浊水区曾经热闹繁华的街道，目光所及之处懒洋洋躺在街边等死的乞丐随处可见。大半店铺的门面都上了木板，还在经营的少数铺子前挂着显眼的教廷徽记，价目表上那些日用品夸张的价格看得里希特眼皮抽搐。
更远处，趾高气扬的教廷神官在护教军簇拥下给乞丐们施舍着少得可怜的面包，为了生存舍弃尊严和自由的人们排着队跪在神官面前签下出卖自己和家人的契约，等待他们的将是暗无天日永无止境的劳役。
很快整座法班缇娜城都将沦为教廷的奴隶，里希特得出了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