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平静得如同另外一道星河的塞湖之上,湖民头人伊莱辛借着月光远眺前方那片所有湖民从出生就在凝望,却直到死亡都回不去的故土。
“伊首领,舰队什么时候能出发?”在伊莱辛身后,哈尔西派来的联络官有些焦躁地询问道。
“最后再纠正一遍,我不姓伊,伊莱才是我的姓氏!”伊莱辛回头瞥了一眼那名联络官,语气冷得好像大荒原冬日的风。
“抱歉抱歉,伊莱首领,我这大洪话说得不太利索。”联络官尴尬一笑,为自己找补道。
本来联络官这么说没什么揶揄的意思,却让伊莱辛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讽刺。
伊莱辛是一句湖民古语,其涵义为“铭记过去”,自从湖民王国为大洪皇朝吞并,所有湖民遗老被迫像野兽一样被圈养在这塞湖之中后,这个词汇就成为了每一代湖民头人的名字,他们希望这么做可以让所有湖民不会因为时间就忘记了仇恨。
然而格外讽刺的是,湖民们的确没有忘记对外人的仇恨,却遗忘了自己的语言。
庇护着湖民的湖中女士(湖民所信仰的神)是慷慨的也是苛刻的,曾经的湖民王国因为塞湖丰饶的物产而兴盛,当他们沉溺于安稳的生活遗忘了来自于外部的威胁并因此丢掉所有湖边的土地之后,光靠塞湖的恩泽湖民们想要吃饱穿暖都异常艰难。
作为大洪人最后的仁慈留给湖民的那几个湖心岛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所有湖民中只有孕妇和五岁之前的孩子可以居住在上面,其他人则终生都漂泊在自己的渔船之上过着极其困苦的生活。
也是因为缺少安身立命的土地,曾经拥有超过百万人口的湖民到现在仅剩下不到十万人口。这听着好像是挺残忍的一件事情,但不管是大洪皇朝还是雄鹰帝国,两代在巅峰时期都占据了超过东大陆半数土地的帝国能坐上大陆霸主之位也不是靠充话费送的,任何霸权的崛起之路都会涂满血色。
为了种族的延续,湖民们放弃了许多东西,比如他们的历史、语言和文化。
因为缺乏供养文化阶层的人口基数,湖民无力维护从旧王国留存下来的书卷,为了用渔获从掌控沿湖土地的国家换来宝贵的粮食,湖民们使用大洪语和帝国语的时间要远比使用自己语言的时间更长,久而久之那些古老而光荣的语言便逐渐遭到淡忘,最后只剩下代代相传的名字孤零零地提醒着湖民们他们是谁。
湖民不是没想过放弃自己过去向那些强大的霸权寻求谅解,可惜大陆霸主的傲慢让他们提出的条件极其苛刻近乎奴役,屡次失败的沟通之后他们才变得向现在这样孤僻而排外。
伊莱辛选择答应哈尔西的提案也是承担了很大压力的,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如果他赌输从上古艰难延续至今的湖民怕是要在自己这一代彻底消失于历史的滚滚洪流。
可若是不赌,生存艰难的湖民又还能传承几代人呢?
哈尔西给出的条件充满了诱惑力——只要湖民能配合帝国军将九昌人赶出七河,那么帝国政府就会将旧湖民王国的领土重新划拨给他们作为“自治保留地”休养生息。
伊莱辛不是没有怀疑过哈尔西可能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但这已经是湖民在千年的困守中能抓住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何况就算不答应哈尔西的条件,他也不觉得如果帝国获胜湖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继续蜷缩在湖中女士的怀抱里坐看云来客往。
这位领袖抽出自己挂在腰间的古剑,这把起码有上千年历史的青铜长剑据说是湖中女士赐予初代湖民之王的神器,手持此剑的湖民在塞湖之中便能战无不胜,它的剑鞘则可以保护那位王者不受刀剑所伤,可惜传说在湖民王国的最后一战中湖民里的叛徒偷走了剑鞘将之丢回塞湖之中,害得那位最后的湖民之王战死沙场。
又看看别在帝国联络官腰间的那把左轮手枪,伊莱辛觉得这所谓的神器就是个笑话,哪怕他能将遗失的剑鞘找回也是如此。
帝国人的武器伊莱辛亲手试过,隔着上百米远就能一枪将湖民之中最好的铁匠铸造的重甲给洞穿,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让只能困守在塞湖之中的湖民根本无法追赶,神话与传说拯救不了湖民的命运。
忽地,平静的湖面荡起一道波澜,旋即整片湖水都被层层波纹所覆盖,细碎的浪花拍打在船舷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哗啦声,它告诉在塞湖里漂泊了半辈子的伊莱辛知道是时候出发了。
“拔锚,起航!”将手中那柄古剑高高扬起,在他身后是无数黑压压的湖民船队。
塞湖东岸的九昌水寨里静悄悄的,除了几盏气死风灯半死不活地在晚风中摇曳几乎没什么人气。作为整条七河防线上任务最轻松的段落这里驻扎的士兵不多,再加上国内不停地往回抽调人手去跟临邱打那场除了宣战什么都干了的局部战争,这里就只剩下了一群宣示存在意义远大于实际作战御敌的老弱病残。
驻扎于此的九昌士兵从来不觉得帝国人会将广阔的塞湖当成防线的突破口,因为无论是大洪古籍的记载、九昌人占领此地后实际与湖民打交道的经历还是不久之前帝国人和湖民发生冲突的消息都在告诉他们,帝国军想要跨越湖泊打过来必须先跟湖民做过一场才行。
那些湖中生番虽然顽固不化,能在塞湖生存上千年至少水战本领绝对不差,有他们把守着水寨的正面驻军将领大可以高枕无忧,与其防备不可能到来的帝国进攻,也许抓捕那些上岸来偷鸡摸狗的零散湖民才是他们最主要的任务?
但是不知为何最近湖民摸到水寨附近的次数有点多,可能是那些只能靠捞鱼维生的湖民又吃不饱饭了。出于谨慎驻军将领加派了职业士兵巡守水寨后方的粮仓,至于水寨的其他部分?不好意思他懒得去管,那里除了防御工事就是士兵的营房,不会有哪个小偷傻乎乎地摸到住满了大头兵的营房里去偷东西吧?
在这般懈怠懒散的氛围中,满载着湖民水贼和帝国突击队的湖民船队几乎毫无阻碍地开进到水寨近前,为了避免擦枪走火同时也是确实人手不足水寨在夜间从来不会派出巡逻船只,这给了帝国军发动夜袭的天赐良机。
“咕~咕咕~”鹈鹕的叫声突兀地在湖中响起,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的水寨哨兵不在意地吧唧两下嘴巴继续打盹。
“正面闸门五个,左边岗楼三个,右边岗楼两个。”伊莱辛却能从这声音中分辨出隐藏的信息来,试问哪个湖民半大小子没跑到岸上去偷过东西呢?他们总需要个不惊动财产主人的联络方式。
旁边的联络官一脸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刚才那鹈鹕的叫声过于惟妙惟肖,连在湖民中间待了一段时日的他都没察觉出来这玩意儿是人嘴里发出来的暗号。
“你们来还是我们来?”伊莱辛没在意对方古怪的眼神,只是压低声音问道。
“我们的动静太大,要不你们试试?”联络官遗憾地摇摇头,帝国军擅长的是正面战场的堂堂之阵,这种脏活过去都是夜枭那帮人来做,自从尤里乌斯三世自毁长城将夜枭的控制权下放,军中就缺了这把暗中利刃。
伊莱辛闻言点点头然后朝身边亲信使个眼色,旋即就有几道黑影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湖面之下,动作轻柔得好像偶尔跃出湖面喘口气的鱼。
不用多时,被鱼肠短匕和淬毒吹箭清空的正门上再次响起了鹈鹕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