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大门发出咔嚓的响声，在这个空旷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门的打开微微吹散了图书馆中的陈旧感和油墨味。
我放下羽毛笔，也放下正在抄写的书籍，从座位上站起来，理顺海军服款式的管理员制服。
看见从门后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新的客人吗？
“请，请问这里是？”
“大图书馆？”
“对的，荒芜腐朽的大图书馆，无论您怎么得到真理之匙的，还请先进来吧。”
“真理之匙？”
“就是您手中的钥匙，可以将任意一扇门链接到这座大图书馆，而作为钥匙的持有者，您可在这里获取任何您想要的‘知识’。”
“……”
她抱着门框不放手，一副怀疑的样子。
是不是超出她的世界观了？我始终不太擅长应付客人，以前别人总因为我的死人脸投诉我。
稍微解释一下吧。
“您可以告诉我想要得到哪方面知识，比如买股票赚钱的方法，比如清扫床下死角的方法，比如恋爱的方法，比如征服世界的方法，而我会给您推荐相关的书籍，您可以借阅，这并不需要花钱，也不需要您付出什么代价。”
“恋爱！”
只听到这两个字了吗？应该说不愧是十几岁的小女生。
“有能让人恋爱的书吗？”
“抱歉，这个定义太模糊了，让谁，又用何种方式恋爱，您是想找策划恋爱行程的书，还是想找魔法让别人爱上自己的书呢？请给我明确的指示。”
“真的有魔法？”
“如果您不信，那也没办法了。”
“那，那就要魔法的书，我希望能让他爱上我。”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这边。”
“……”
相当的不信任！
“如果您不信任我，在这里等待也可以，我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谁说我怕，去就去！”
我看到她拿出电击枪藏在身后。还是害怕嘛，毕竟大图书馆是个幽暗冷寂的地方，还有一个死人脸的管理员。
不过没什么，我挥挥手示意她跟上。
她现在还不明白，真正该恐惧的是她想要的知识本身。
“这到底是哪里啊？”
“您最好别去乱动书架，上面的咬人书可能伤到您的手。”
“咿呀！”
她的反射神经还真快，没有被咬到。
“请您小心一点，这里是大图书馆。集合了人世、超世、离世所有的知识，荒芜腐朽的大图书馆。”
“你说的是‘有所有的知识’？”
“对。”
“那不就是阿卡夏记录吗？”
“您的神话学知识很丰富。”
“谢谢夸奖。”
“但是不对，阿卡夏记录可以理解为一个点，一个洞，信息爆发的地方也是信息最后流入的地方，是起始也是终焉，所以因过于伟大而不可为人理解。而后，有一人，或者是神建造了这个大图书馆，向外赠与知识，您所持有的钥匙，便有‘通向万物根源真理的钥匙’的含义。”
“哦~”
看起来她没听懂。
“总之您是想用魔法让心仪的男生爱上自己对吧？”
“心，心仪什么的……”
“那么我推荐您借《阿妮亚的实验手札》这本书。”
“阿妮亚是科学家吗？”
“是个女巫。”
“女巫？”
“在魔女狩猎时期很有名的反派，然而在与基督教会的彼此厮杀当中，她爱上了一个神父，她能够抓住这个神父，但无法让神父爱上自己，于是她开始研究爱的魔法。”
“最后她成功了吗？”
结果非常令人遗憾，但我不会说谎。
“成功了，阿妮亚非常成功的研制了一种魔药，能给人植入爱情。”
“‘植入’这个词很令人不快啊。”
“从无到有，除了植入应该用什么词呢？”
她嘟起了嘴。
“我还是觉得不好。”
“对呀。”
我说。
“这就是禁忌，令谁都会不快的禁忌知识，用过之后能够得到一时满足，随着时光推移却让人恨不得从未拥有的禁忌知识。”
“是么。”
她这么说道，然后就保持沉默。果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喜欢说教，我知道的。
“不过，我说的不是价值观、道德观之类你妈妈会经常唠叨你的话，我没有那么闲。”
我想说的，有关代价，有关神魔，有关命运。
大图书馆保持永久中立，只要是寻求知识之人，手持钥匙而来，我们都会尽可能满足对方。无论好人坏人，无论英雄魔鬼，无论禁忌与否。
“我所说的无关善恶，只是说客人您想得到什么，还请仔细考虑清楚为之付出的代价。大图书馆不要求报酬，但是知识本身是存在价值的，您为了知识付出太多，可能会忘记了您真正追求的东西。”
“哦，这样啊。”
她勉强的笑着附和。
这些话对于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还是太深奥了吗？如果她感到后悔，希望她能还有悔过的余地。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就是了。
“哦，我们到了，就是这里，请稍等一下，我去拿书。”
《阿妮亚的实验手札》是我比较推荐的一本，还有《瑟茜的学徒教程》解释一些魔药学的专业术语，《安贝特的魔鬼契约》很危险的东西，不过还是拿过去让客人看一眼。
还有一些内容比较类似的女巫手札，我从书架上拿了几本比较适合客人看的。
她捧着一本书在认真地看，红着脸。
“《贝塔的爱情实验日志》是一本记录主题为爱情的黑魔法实验，客人应该没有受过专业的魔法训练，所以我不建议您重复书中的实验——会把您的生命力一瞬间抽光。”
“哦哦，这样啊，对，你说得对，这本书根本没有学习的价值，哈哈哈，还回去吧，诶，我刚才从哪里拿的来着？”
她惊慌失措的扭动身体，用戏剧性的方式挠头，手忙脚乱中碰掉了书架上的几本书，她想捡起来，抬头时却碰掉了更多的书。
她的头应该很疼，不过这里是图书馆，只有书，没有创可贴。
“其实您完全不需要如此惊慌失措，《贝塔的爱情实验日志》中虽然存在大量限制级镜头描写，不过对于两性关系正在好奇的客人来说……”
“够啦别说啦！”
我原意是希望能缓解尴尬的。
“咳，无论如何，请您到这边来。”
“又去哪里？不是已经找到书了吗？”
“您只能借阅一本书，所以请您先试读一下能否理解，不过这里的光线非常糟糕，对眼睛不好，请您跟我到光线充足地方阅读。”
“没问题，这里还是能看清……”
“不行，伤眼睛对看书的人来说是大忌，我强烈要求您跟我到阅读区。”
“唔……”
她嘟着嘴，用力瞪着我。
过了一会，虽然嘴里还是嘀咕着“要投你差评，一定要投你差评”不过还是跟上我的步伐。
“话说这里就没盏灯吗？差评差评，一点也不为客人着想。”
“原本是有的，顶上有明亮的水晶灯，即使在书架下也不会有阴影的死角。而且地板被赋予了”无尘“概念，而且非常暖和，如果有心仪的书可以直接从书架上拿下来，坐在地板上阅读。”
这是馆长所说的：在知识的领域人人平等，无人持有特权。
“如果王公贵族来了，拉不下身段怎么办？难道还要人站着读书吗？差评差评。”
“他们会去我们现在的目的地，中心阅读区域，那里有座位和桌子，不过没有点心——会污染书的。”
“听上去很豪华的样子。”
只是……听上去吗？
确实，昏暗的室内，寂寥的氛围，空旷又空洞的渗人环境，以现在漆黑阴暗的图书馆来看，确实无法想象到曾经的辉煌
“所以才说，就算是森罗无尽知识的大图书馆，也依旧会荒芜腐朽。”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是因为馆长扔下图书馆跑掉？是因为神与神的战争波及？是因为图书馆在辉煌的时代内部就已经腐朽了？
我不知道。
可笑的是，我身为无尽知识的管理员，却没有探究到底的精神。不求甚解，不求进步，兢兢业业却浑浑噩噩的像从前一样工作。
所以，我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不过那也并不重要，不是吗。”
“啊，啊，也对，嗯。”
现在能结束这个问题也好——我已经能看到中心阅读区域从天花板上洒下的天光了。
“客人，就在这里，您可以在这里阅读书籍。嗯？客人您在做什么？”
“……好漂亮，周遭昏暗的环境中，自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一束瀑布般的明光，莫名有种救赎的感觉。”
“个人认为，灰尘在天光中反射亮晶晶的样子也非常漂亮。另外客人的感觉很灵敏，那就是天国的光。”
不过如果这是以前，室内有灰尘的话可是天大的事
“天国？！”
“只是光而已，神圣和救赎都被图书馆挡在外面了。”
“为什么要挡住它？”
“因为偶尔我们的客人也有魔鬼，会让客人不舒服的，我们要照顾顾客的感受。”
“……”
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让人尴尬的话。
“总，总之我可以看书了吧。”
“当然。”
她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我把抱来的一堆书放在桌头。
“……”
“客人？”
“你能不能不站在我旁边？这样让我很难看下书去。”
“看来您是那种‘妈妈在旁边看着会压力很大所以学不下去’人。”
“……一定要投诉你。”
好吧，客人最大。
我退到一边，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整理书籍，为了方便一会她叫我。
“……三升‘新生儿家屋檐滴下的雨水’，两只‘平眼睛的青蛙’，十滴‘死者的血浸染的土壤’，啊……那个，管理员。”
果然。
“来了，请问客人您有什么需要的？”
“我说，这个马卢达蒸馏法是什么？”
“您左手边那本书，不，是红色那本，三十四页。”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翻开我指定的那页。
“哦，只是普通的水汽蒸馏法，嗯，稍微有些不同。话说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不行，这是禁止的事项。
“大图书馆的管理员能为您寻找知识，而不是给予知识。也就是说我会帮助您寻找到书籍，但知识的摄取请您自行解决。”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呢？”
“因为如果答案由管理员来告知，那么承载知识，并使客人通过思考得到答案的书籍就会失去存在价值。”
大图书馆也就变回了方便使用的阿卡夏记录，毕竟神与魔都不希望阿卡夏记录的知识无规则无秩序的扩散，所以才建立的大图书馆。
亦即，大图书馆的建立本质是为了限制知识的传播。
“真是讨厌的规则。”
“但规则毕竟是规则，作为规则内的生物，行事符合规则才能得到美好结局。希求邪魔外道的人，最终困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我嗅到了说教的气息。”
“客人您真敏锐。”
“是你太直白啦。还有，告诉我布兰度加工是在哪里？”
她问的是“在哪里”，而不是“是什么”，说不定也是对我说教的一种认可。
又或者，她仔细思考过我的话，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您右手边绿色封皮，第五十八页。”
而我还是面无表情。
“太好啦，大概能看懂啦。”
她伸展腰肢，活动僵硬了许久肩膀和背部。
“那么剩下的书籍我就还回去了，请您在门口稍微等我一下。”
“啊恩，去吧去吧。哈哈哈，这回终于能得到他的心啦。”
她还在翻着手札，用熟络的口吻回应。
把几本资料书放回去的过程中，我偶然想到，是不是这样也可以呢？让客人满意而归不也行嘛。
我是图书管理员，今天和她第一次见面，总共聊天不到一小时，没有必要冒着被差评的风险说太多话。
客人开心而来，也让客人满意而去。这是馆长在我刚来大图书馆的时候说的。
但是……
但是，
“但是还是要说一说啊，擅用禁忌只能得来一时的满足，而得不来长久的幸福。”
被同事，被客人，被馆长称为“事多的家伙”也是没办法啊。
我拍拍僵硬的脸颊，下定决心。
“客人请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
“不会是什么魔鬼契约吧，我在刚才的书上可看到了。”
“这是一张简表，全文张贴在对面的墙上，您可以看看有什么漏洞，之后再选择签或不签。”
“开玩笑的，我签我签。给，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互问姓名呢，不觉得很奇怪吗？”
并不奇怪。
“这种事毫无意义，客人，我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只要您持有钥匙便足够了。同样，您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只要知道我是个管理员，会帮助您查找书籍就够了。”
“你肯定在同事里也是个不讨喜的人。不过算啦，虽然今天不满意你的态度，不过看在你给我找到书的份上，不给你差评啦。”
“那还真是谢谢。”
“我最后再问一遍，这本书记载的魔药真的有效吧。”
“是的，那是一见钟情式的爱，与普通的，自然的爱完全一样，没有任何人能检查出谬误，那是完美制造了爱的禁忌魔药，只有您自己知道那是假的。”
“假的？你不是说是真的吗？”
“看来您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魔药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但用非自然的手段制造了这一切，您自己，能认为这样的爱是真的吗？”
“……你想说什么？”
“那种爱是伪物，完全用真货制造的伪物，检测不出来，但您知道那是假的，是伪造的。所以您无法当真，即使真爱来了也会怀疑是否是魔药的效果。”
那些美好，真挚的事物，正是因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才拥有价值。否则再昂贵的金银珠宝拥有的也只是“价值”。
动动手指买进卖出股票挣来的一百元钱，和通过一天汗水的努力挣来的一百元价值完全不同。天然钻石与人造钻石结构相同但价值完全不同。
“您知道吗，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等价交换，而这个魔药被称为禁忌，就是因为它打破了这个铁律，用过于少的代价换取极高的成果。
爱会被歌颂，正是因为其难得故而珍贵，即使创造出再精致的伪物，也比不上真物在人心中的地位。
我尽可能用生动的声音说，不过听上去依旧像照本宣科般死板。
“也就是说，如果您真的想要爱情，就放任心潮的奔涌吧，畅快地哭吧，尽情地笑吧，当您在经历过风风雨雨后，您才会收获到最美好的爱。”
“不过这管你什么事？”
管我什么事？
对，不关我事。
曾经见过了很多滥用知识却得到了悲哀结局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总想说教
“刚刚说过，我与您毫无关系，所以这番话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建议，还请见谅。”
她翻着白眼看我，看来这次又少不了一个差评了。
“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想投差评的话，评价簿也在对面墙上。”
她抢走了我的羽毛笔，在那本评价簿上写了大大的“差评”二字。
然后把羽毛笔扔回来，甩门而去。
说起来，那本评价簿上，“差评”快写满了。
一个又一个客人怀着不同的心态而来，却都怀着怨怼离开。
我明明只是采取了最正确，能够得到最好结局的行动而已。
“这也是，没办法啊。”
我深深叹了口气，拿起笔再次开始抄书的工作。
大图书馆没有时间的概念，自那之后是几小时，几天，还是几年，我分不清楚。
破旧的大门被“轰”的一声推开
“嗨，我又来啦。不会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吧？”
“您，哪位？”
看她尴尬的脸色，我深感自己不适合担任接待员。
“就是上次，借走了《阿妮亚的实验手札》的人啊，还给你写了差评，不记得我了吗？”
当时馆长怎么教导我的来着。
“哦，是您啊，我记得，那么您今天是来还书的吗？”
“……太假了，别演了。”
我还以为自己的面瘫脸对这种情况会有好的作用，结果还是不行吗。
“我啊，今天是来还书的，而且……”
她轻车熟路地抢走我的笔，跑到对面墙上的投诉簿上划掉差评。
“这样就好啦，嘿嘿。”
有一刻，我真觉得她的笑脸比最辉煌时期的大图书馆还要美丽。
“说起来，那本投诉簿上都是被划掉的差评呢，怎么回事？还有书，还给你。”
“个人认为，应该是也有很多人认同‘魔女阿妮亚是个胆小鬼，怕失败怕伤痛，所以才求助于禁忌’这一观点的吧。”
我接过书本，翻开，确实是我自己的笔迹，确实是我抄的书。
以及，因为魔药的制作因为很复杂，所以一般会一边看书一边制作，而且魔药制作时会产生大量怪异的气味。
但这本上没有，没有飞溅的魔药液，没有魔药常有的恶臭。
完全没有。
也许她背过了制作流程，直接制作了爱之魔药，魅惑了她所爱的人。
也许她放弃了禁忌的手法，真诚地想所爱之人告白。
也许失败，也许成功。
也许……
不过，至于真正的结果，无论如何，我不会问，因为那是她自己的故事，她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
无论对错，无论喜悲，无论是否真正得到了真正的爱情。
都与我无关。
“……我还想要一本如何制作冰激凌的书，美味，但是初学者也能做到的冰激凌，越简单易懂越好……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比较推荐丹尼尔·布鲁斯写的书《冰激凌与蛋糕的艺术》，他本身是米其林三星厨师，擅长炙烤类的食物，不过甜点也很好。而且这本书是傻瓜式教学，相信您应该能制作复杂的冰激凌……”
我讨厌以结局来为结论一锤定音，讨厌依照拥有无数可能性却只体现出其一的结局来做出结论，这样含糊的后续倒是蛮合我心意的。
“够啦，我不想听那么多，快去找书啦，这是你的职责吧。”
“当然，请跟我来这边。”
于是，这座荒芜腐朽的大图书馆，今天也如往常一样，吵闹而又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