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春假时候的事。
冬季凛冽的北风丝毫没有影响到少女一丝的虔诚祈愿。
少女此时正在进行新年参拜，尽管时间早已不是元月的初日。
冬日的晨光被厚重的云层揉碎，细雪如银尘般簌簌飘落，覆在少女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她呼出一口白雾，指尖轻轻摩挲着粗麻绳结上斑驳的纹路——那是无数祈愿者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凹陷，浸透了山茶油与人心的温度。
铜铃摇晃时，积雪从朱红鸟居的飞檐上扑簌坠落，惊起石灯笼旁蜷缩的寒鸦，漆黑的翅影掠过少女的身形，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藏青色的制服外套下露出穿着黑色过膝袜的腿部，与当下的寒冬时节形成鲜明的对比。
山中神社空无一人，清爽的空气让人心情舒畅。
然而，这难得的一丝宁静也被人出声打断。
「哎呀，居然特地穿制服来这里，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巫女的声音像初融的雪水滑过青苔石，她倚着褪色的鸟居立柱，指尖缠绕着一缕用檀纸束起的黑发。晨风掀起她白衣的袖口，露出腕间缠绕的七重葛绳，每根绳结都系着黯淡的银铃，随动作发出幽微的窸窣。
石阶旁的狐狸雕像微微震颤，积雪从它狡黠的眼窝倾泻而下，露出半边风化的琉璃瞳——那抹诡谲的苍蓝竟与津田制服上的校徽如出一辙。
「好久不见，津田君。」
少女面对两年未见的熟人，露出了浅笑。
「擅自踏入神之领域的凡人，可是会被狐狸叼走魂魄的哦。」
注意到少女身上的八番学园校服，久美子双手叉腰说道。
「这里已经废弃了吗？看来是搬到市区了吧？那里也方便很多。」
少女对久美子的疑惑避而不答，自顾自地说道。
石阶旁狐狸雕像上的积雪伴随着少女间的谈话倏地落下，细微的声响很快淹没在这一片寂寥之中。
那是津田时隔两年未见的友人再次出现在羽仓山神社时的景象。
沿着微微积雪的石阶向山下走去，两人的对话时断时续。
「神社的经营怎么样？」
「有没有交往男朋友？」
「八番学园的午餐定食饭好不好吃？」
诸如此类的寻常话题伴随着下山路途延续到路口为止。
在少女们逐渐远去的身后，朱红色的鸟居伫立在半山腰，漆色斑驳如干涸的血迹。木柱上雕刻的狐狸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镶嵌着褪色的琉璃珠，珠中隐约可见星辰的纹路。每当山风穿过鸟居，铜铃会发出空灵的脆响，但若仔细倾听，铃声中总夹着一丝呜咽——仿佛那是被封印的魔女在低语。
…………………………
「当四星魔女现世，魔瞳将吞噬万物，山樱尽染绯色。」
这是记载在津田家的古籍《羽仓抄》中的一段禁忌之语。久美子认为这不过是古老传说而已，至于印有瞳孔形状的巫女服，也早就在几代巫女之前便改成了传统的松鹤纹了。
作为世代担任神官并管理羽仓山神社的津田一族，流传几本怪谈的笔记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其实类似这种遗留下来的东西在津田家的仓库有很多，比如名为星祸之帷的黑檀木织机，据说能够织出能够在夜晚发出银光的星图。还有名为星刻的星型桔梗纹、以及埋藏在镇守之森的陶罐，其中最古老的陶罐上面赫然写着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津田澪以双目为代价，将魔女封入星砂之瓮。
当然，还有一直流传到现代的铃铛耳坠。
久美子每次阅读家族的古籍时，都会下意识的触碰那对放在包里随身携带的铃铛。
或许，铃铛里面蕴含了某种不可思议力量那般，给久美子带来莫名的安心感。
午后社办的窗户滤进几缕斜阳，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起舞。
我蹲坐在蒙着白布的旧画架堆旁，膝盖上的素描簿边角微微卷起，指尖掠过泛黄纸页时能触到不同年份的铅笔印记——某幅水仙的茎秆上叠着去年樱花的花瓣，角落用蓝铅笔记着"三月部活记录"的字样正在褪色。
翻开在备品室里找到的素描簿，我一幅幅的翻看过去大家留下的练习作品。
当翻到某页褪色的水彩郁金香时，干涸的颜料碎屑簌簌掉落，惊醒了沉睡在折痕里的紫阳花标本。
「那种东西，扔掉最好。」
有木的声音像她的自动铅笔芯，冷而脆地戳破凝固的时光。
只见她不知何时来到社办，藏青色裙摆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手中的文库本遮住半张脸，露出的耳尖染着窗外残照的橘红。
她始终没有抬眼，仿佛我们正隔着平行世界的玻璃对话。
「这里面也有你的素描练习哦？」
我举起一张铅笔速写晃了晃，让有些暗淡的日光灯管在她画的石膏像投影上投下青白裂纹。画中阿波罗的鼻梁有道突兀的折线——那是有木烦躁时戳破纸面的证据。右下角则是某任部长用红笔批注："光影层次需加强——2000.6"。
裹着油墨味的沉默在生锈的置物架间流淌。她终于从书后探出眼睛，琥珀色瞳孔映着素描簿上斑驳的字迹。
「没有必要留着，也没有人会想看。」
她说话时，别在耳后的碎发垂落下来，在文库本上织出蛛网似的阴影。
斜阳将我们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面上。
我盯着石膏像空洞的眼窝，指尖划过不同字迹的批注："调色板被泼了咖喱"，"静物台的苹果被田径部偷吃"。
最后几页全是空白，像被齐根斩断的年轮。
「但是……我还是想让这个练习簿有更多更多的素描。让美术部的回忆一直延续下去。」
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诚如有木所说，当事人毕业之后，或许会让美术部重新出现在这所学园，但那也仅仅是一种可能而已。
如果不去创造某种契机，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中，那么美术部将永远消失。
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结果。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创造出良性的契机，至少在毕业之后能够让美术部复活呢？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总之，试试增加人手如何？」
有木的视线没有移开文库本，淡淡地开口说道。
目标只能是对美术部事件不知情的一年级新生，但那也是过了春假才行，现在刚刚第三学期过半。
看着我一脸犯难的样子，有木努了努嘴继续说道。
「那个人如何？」
「谁呢？」
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门缝渗入的冷风正掀动满室尘絮。
八番学园制服的藏蓝色裙摆先于人影出现，逆光中浮动的百褶像正在舒展的蝶翼。
真庭浮羽抱着写生夹站在光晕中央，纽扣孔里探出的蒲公英绒毛正在飘散。
明明是寒冬二月，她周身却蒸腾着四月梅雨般的潮热气息，让人想起被遗忘在画具箱底的水彩，突然在某个清晨重新鲜艳起来。
等等，这不是春季刚刚转学过来，而且还一起经历了篮之馆事件的那个人么？！
「两位下午好，我是真庭浮羽，虽然在这个时期有些唐突，我想加入美术部。」
有木的文库本发出轻微的喀嚓声——她不知何时把书捏得起了皱。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跳动着素描簿投射的格子阴影，那些被不同年代的笔迹填满的方格里，正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这是在二年级的第三学期后半，发生的事情。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那时我的脑海里不禁冒出这个念头。
「非常欢迎。」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惊飞的麻雀撞碎了窗上的光影。斑驳的金色碎片落在真庭的夏服肩头，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存放多年的蜂蜜罐。
暮色渐浓时，我们谁都没发现，素描簿末页悄然浮现淡金纹路——那轮廓像极了篮之馆里见过的，禁忌图腾的一角。
可谓好事成双，随着真庭的加入，小薰老师也在我的请求下成为了美术部的新任指导老师。
姑且将美术部从濒临废社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三名部员加上指导老师，几乎是勉强达到了八番学园正式承认的社团标准。
不知不觉，距离真庭加入美术部以来过去了一个月的时光，在明年春天升到三年级后，我和有木将因为升学备考而退出美术部。
「说起来，马上学园祭要到了，我们社团不打算参加吗？」
每天都会准时在社办里露面的真庭在十月中旬的某天，一本正经地说道。
此时的她正站在画架的前方，她的身上飘来矛盾的香气：前调是山樱凋零前的甜腻，后调却渗出铁锈般的腥气，像是把新鲜血液浇在腐烂花泥上。有木后来在津田家的宅邸闻到同样气味——
真庭调色时打翻的赭石颜料里混着几丝暗红，干涸后竟在画布上形成类似桔梗纹的星型图案。而摊开的素描本上，露出的一角却是赤色的背景下，七只狐狸追逐着燃烧的星辰。
强烈的好奇心让我不禁想翻看真庭的素描本上究竟画了什么，之前在蓝之馆发生的事让我感觉真庭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庭总用刘海遮住右眼，但有一次她在绿川写生时，山风偶然掀起发丝，露出眼下三颗呈三角排列的痣。仿佛嵌在皮肤里的微型晶体，在特定角度会折射出星云状光斑。
但我不知道的是，津田家的古籍《羽仓抄》居然记载了类似的事——
魔女之瞳碎裂时，星屑将寄宿于容器之身。
后来，当久美子翻开古籍时，只见她的手止不住颤抖——书页插画中，被斩首的魔女右眼下方正闪烁着同样的三角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