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翼间隐约能够嗅到些许混合着颜料的臭味和烧焦的气息,这气味裹挟着记忆的残渣在喉间凝成硬块。
我试图开口,却发现江波老师镜框边缘凝结的雾气正诡异地折射出靛青色光晕——那分明是三十年前燃烧的油画颜料特有的色泽。
映入眼帘的是三层楼高的英式建筑,黑瓦坡屋顶下的雨水管道染着斑驳的铜绿好像泪痕般蜿蜒至地面。暗红色的炼瓦外墙爬满龟裂的纹路,木框玻璃窗排列成严谨的方阵,每扇都镶着六块磨砂玻璃,可以看到有不少学生在忙着装饰教室。
正门上方水泥浮雕的校徽被爬山虎缠绕,伫立在此的我,身体感受到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巨大的拉扯和错位。随即强烈的呕吐感涌了上来,让我不禁回想起樱花夜祭的那次经历。
「发什么呆呢?伽月,学园祭明天就要开始了!」
藏蓝色水手服少女的呼唤裹着雨后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胸前的铜制纽扣映出我此刻的面容——井上伽月苍白的脸颊,她的旁边还站着一名身材挺直的男生正疑惑地看着我。
「抱歉,我们一起进去吧。」
显然,这副身体的主人并不是我,仿佛仅仅是我的意识附着在她的身体一样。
褪成灰褐色的木地板在足底发出令人倒牙的吱呀声,奇怪是三人并没有走向教室,而是径直来到了美术部的社办。
一路走来,只见走廊外侧的墙壁上已经张贴好许多的关于学园祭开幕的手绘海报,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异样的光点。
好像颜料里混了荧光粉一样。
陶瓷笔筒坠地的脆响将意识骤然拽回现实。我踉跄着扶住办公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江波老师镜片后的瞳孔收缩成针尖,仿佛烧焦的纸页掀起了一阵裹挟颜料臭味的旋风。
「未子!你的手——」
有木的惊呼声中,我低头看见掌纹间渗出的暗红颜料正沿着石膏像的裂缝蜿蜒。真庭的袖扣不知何时嵌进了窗框缝隙,折射出的光斑在地面拼出「1968.10.31」的日期。
暮色中的校舍忽然扭曲成老照片的暗黄色调。当耳鸣化作蒸汽机的轰鸣,三十年前的煤油灯已在我手中摇曳。井上伽月的记忆如显影液中的相纸,在意识深处缓缓浮现——
有人在颜料里动了手脚。
以下是美术部的社团日志的部分记录。
昭和四十五年(1968年)10月31日,八番高等学园第十五届学园祭正式开幕,受到xx事件的影响,我校学园祭能照常举行实属侥幸。本次学园祭受xxx之托,美术部全体成员参与到巨幅画布的绘制工作当中,并乐此不疲。由于颜料的消耗巨大,额外得到xxx的协助提供了大部分的补充。本来一切顺利进行,如期完成了巨幅画布的绘制,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悲惨结果?夜晚照例举行篝火晚会,xxxx引发了爆炸和火灾,死伤xx名学生,居然连xx都被推举成了学生代表与学园方进行谈判,我不明白为什么事件会发展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看来xx事件已经波及到了八番学园。最后,事件以xxx被学园勒令退学而结束。
落款处是井上伽月于11月21日记录。
石膏像裂缝中渗出的暗红颜料逐渐凝固成痂。真庭的袖扣仍在窗框缝隙中闪烁,1968.10.31的光斑像一道灼伤的疤痕烙在地板上。
「你们不该碰这些事。」
江波老师的声音像是从旧磁带里挤出的杂音,镜片后的瞳孔却映出我掌心的颜料痕迹——那抹暗红正诡异地沿着腕骨向上攀爬,如同某种寄生藤蔓。有木试图用手帕擦拭,颜料却渗入皮肤纹路,在皮下晕开蛛网般的血丝。
真庭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划过校史上焦黑的页码:「老师,您闻到烧焦的味道了吗?和三十年前火灾现场的气味一模一样呢。」
空气骤然紧绷。江波老师制服纽扣上的淡红渍痕突然开始蠕动,化作细小的血珠滚落。我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陈列架,一尊无头石膏像应声坠地。石膏断面露出焦黑的蜂窝状结构,刺鼻的焦糊味裹挟着记忆碎片汹涌而来——
「颜料里混了镁粉。」
井上伽月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溢出,三十年前的煤油灯光在视网膜上灼出光斑。
1968年的美术部社办里,三个身影正围在巨幅画布前。
藏蓝色水手服的女生颤抖着举起调色刀,刀尖黏稠的赭红色颜料正冒出细密气泡。
「他们说这是新型快干剂……」男生的话被爆炸声碾碎,火焰如野兽般从画布裂隙中窜出。
「未子!」
有木的呼喊将我的意识拽回现实,但太迟了。
掌心的颜料血丝已爬至脖颈,真庭的袖扣迸发出刺目白光,1968年的火场与此刻重叠,烧焦的油画刷在陶瓷笔筒里发出尖啸。
井上伽月的记忆在血管里沸腾,三十年前的巨幅画布残片正在我视网膜上重组——
那时日本的高中生运动如火如荼,八番学园亦无法置身事外,激进的学生们暗中组织起来,然而真正的幕后推手却隐藏在学生之中。将混了镁粉的颜料提供给美术部绘制巨幅画布,那根本不是宣传海报,而是一幅用化学颜料绘制的校园权力结构图,每一笔都标注着受贿记录。
「爆炸是蓄意的阴谋,被迫退学的是当时的美术部长,毕竟这幅巨作是出自美术部之手。」
三十年前的火场里,井上伽月用最后的气力将真相封入社团日志。而此刻的我们,正站在余烬未凉的灰烬上。
有木默默捡起合影,三十年前井上伽月模糊的面容,此刻清晰得令人心惊——那正是镜中我的倒影。
但是,即便学园爆出了受贿的绯闻,那么为什么要纵火烧掉混了镁粉颜料的画布而引发爆炸呢?
或许,有人暗中利用了激进的学生组织也说不定。
………………
周末的午后,我和有木还有真庭三人相约在猫语咖啡厅,每个人的面前放着已经吃了一半的慕斯蛋糕。
此时距离学园祭的社团报名申请截止已经不足五天。
「所以,你是说三十年前的那次事件另有隐情?啊,未子,让我尝一尝你的那个!」
吃了一口草莓圣代的有木立刻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不公平,我也要,我也要!」
本来并不打算参与其中的真庭也在一旁故意起哄。
「你是说,当时的美术部里面有背叛者?」
有木在听了我的观点后,微微颔首说道。
「江波老师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亲眼见证美术部的毁灭,那样的心情……」
一度以为那本三十年前的社团日志记录了事件真相的我,却在这几天的思考之后,得出来不一样的结论。因此,恰逢周末,我便将有木和真庭召集在这家口碑一直不错的咖啡店里商讨被隐藏的事实真相。
为此我特意将有些厚重的校史事记拿到了咖啡店。
「原来如此,即使江波老师不是那个背叛美术部的人,也和幕后真凶有关,可能就是她熟知的某人也说不定,对吧?未子。」
有木在吃了一口抹茶慕斯后,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我看江波老师不像那样的人啊。」
真庭适时地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把柄……被抓住了把柄,作为学生,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呢?」
我思考了一会,恍然大悟地说道。
「考试作弊、成绩造假之类的?」
「确实,如果有把柄被人抓住了的话,胁迫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将慕斯吃完的真庭,举手招呼侍者又点了一杯拿铁咖啡,继续说道。
「证据之一就是根据校史记录的除了江波老师之外,其他美术部的成员均离开学园,这一信息所推断出来的结论。不过……」
有木一字一句的看过书页上的冰冷文字后,确认似的看向了我。
我明白有木的疑惑,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江波老师有什么问题。
于是,我将另一个证据拿了出来。
那是我无意中在八番学园的网络聊天室里获知的信息。
名为“羽羽羽羽羽羽羽”的校友提供的关于八番学园的内幕情报。
「井上医院的医疗事故?难道是江波老师家的……」
有木和真庭显然对我放在桌子上的影印文件有些难以理解。
「其实,这个医疗事故发生在昭和四十五年学园祭的前一个月。」
我抽出影印文件中泛黄的新闻剪报,标题赫然写着《井上医院输液事故致三人昏迷》。真庭的叉子突然戳进蛋糕胚里,奶油沾上了剪报边缘。
有木用指尖划过报道中模糊的照片,住院部走廊的日光灯管在胶片上晕出诡异的光斑。
「当时有批生理盐水被错配成高浓度氯化钾,三名住院患者心脏骤停……但最终被判定为『突发性心肌炎集体感染』?」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家属在三个月后全部撤诉了。」
「那个羽羽羽的匿名校友提到,其中一名患者是八番学园的学生。」
玻璃杯底与托盘相撞发出轻响,真庭的拿铁晃出一圈涟漪。
「所以江波老师才会受到胁迫,将美术部的颜料混进了镁粉?」
有木向残余的蛋糕发起攻势,切开的草莓仿佛是敌军大将的首级。
「但是现在并没有井上医院了啊?难道说江波老师被骗了?」
我们同时看向剪报末尾的小字:事故调查组在半年后证实系院方失职,并且有隐瞒不报、伪造证据的嫌疑,取消了井上医院的行医资格。
窗外的乌云恰好掠过咖啡厅的霓虹灯牌,三十年前的药水味仿佛透过纸张渗进了草莓慕斯的甜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