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宫的指尖压在素描簿边缘,纸页在十月的风里簌簌颤动。
美术部与戏剧部成员围坐在拼起的长桌前,玻璃罐里的水彩笔随着窗外吹奏部的走调旋律轻轻摇晃,罐底沉淀的钴蓝色颜料泛起涟漪,如同被惊醒的深海。
抿了抿嘴唇的她没有出声,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今天是美术部与戏剧部达成合作的第二天,尽管是周六休息日,教学楼内本应空旷如退潮后的滩涂,但学园祭临近的焦灼浸透了每一寸空气。走廊尽头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汗水与橡胶鞋底摩擦地板的酸涩气息从门缝渗入,与社办内松节油的苦香交织成无形的网。
二之宫屈起缠着绷带的食指叩了叩桌面,清脆的声响割开嘈杂。
「今天把美术部的大家找来,是为了共同商讨幕布原稿的绘制细节。」
看得出来,大概是部长的权威所在,亦或者是二之宫的管理能力,戏剧部的其他成员口径统一,全部看二之宫的脸色行事。
「时间紧迫,原稿的修改以及定稿就在今天作出决定吧!」
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尾音悬在秋阳斜照的粉尘中震颤。
有木的原稿率先铺展开来。苍白的素描纸上,铅笔勾勒的银河凝着冷霜般的银辉,月光下的列车在轨道上永恒静止,连车窗映出的星子都像被封在树脂里的萤火虫标本。
二之宫的眉心蹙起细微的沟壑——这画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
当得知戏剧部要挑战《银河铁道之夜》而非安全牌《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我就预感到她渴求的绝非工整的复刻。
真庭的原稿带着暴烈的气息席卷而来。
扭曲的铜黄齿轮咬住列车尾厢,表盘裂纹中伸出荆棘般的指针,乔班尼的侧脸在齿轮间隙支离破碎。最惊人的是占据画面三分之一的铜人马,鬃毛以刮刀粗暴堆砌的油彩呈现,每一笔都像要刺破画布。
真庭好整以暇地端坐不动——这位转学生带来的不仅是樱丘学园的技法,更有某种困兽般的躁动。
接下来,是我那幅有大片留白的线稿。
大片留白的苍穹下,菱形星星是用橡皮擦出的负形,浪花以铅笔螺旋堆叠成贝壳的纹路。从车窗望去的北十字星化作岛屿轮廓,十字尖端隐没在素描纸纤维里,仿佛随时会随潮汐漂走。
正如第七幕的标题那般——北十字星与新生代海岸。
二之宫的手指突然压住纸角,绷带边缘蹭开的纱布纤维粘在铅灰线条上,像星云诞生的絮状物。
结果,二之宫仍是未置可否。
「你有什么想法呢?二之宫同学。」
听到我的疑问后二之宫想起什么似地答道。
「这几张其实哪个都可以,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抱歉,其实我对某些东西有点转牛角尖。」
十月的风自打开的窗户涌进社办,吹散了有些凝重的空气。
苍白的素描纸上跃动着无数铅灰色线条,顿时在翻卷的秋阳里活了过来。
她发间橘色发卡的反光刺痛我的眼睛,而屈起指节抵住下唇的动作让我想起聊天室闪烁的对话框——"越冬的葡萄藤要在纱布上戳出呼吸的孔洞",此刻这句话正化作某种冰凉的战栗突然窜过后颈。
秋阳斜斜地攀上素描纸的褶皱,二之宫的手指突然按住了我那张线稿的边缘。
「防寒布的气孔……」
她的声音很轻喃消融在突然灌入的秋风里,与我的低语重叠。
「你们看,银河铁道里的乘客在寻找永恒的幸福,但真正的永恒是流动的。」
二之宫是在苦恼如何让宫泽贤治的银河呼吸吧?
我突然明白二之宫在执着什么——静止的画面框不住宫泽贤治笔下的银河,那些流动的星光需要活着的载体。
「用渔网纱布作底。把星星绣成可活动的磁吸片,当乔班尼的列车行进时...」
二之宫的声音在发颤,她缠绕着绷带的指尖不自觉地在空中划出弧线。
「舞台灯光从背面穿透纱布,磁片随着牵引绳滑动,就像真正的银河列车穿越星海。」
铅笔沙沙作响间,北十字星化作防寒布气孔的排列方式,在深蓝夜空里透出后台的暖黄灯光。
远处传来吹奏部有些走调的练习曲,恍若银河铁道的汽笛声。
黄昏的风晃动枫叶,尚未固定的磁片叮咚作响,仿佛万千星辰正在幕布里苏醒。
………………
戏剧部的女孩们抱着布料鱼贯而入时,夕阳正为社办镀上一层琥珀色的釉。颜料桶磕碰的轻响、布料摩擦的窸窣,全被暮光晕染成暖调的背景音。
我们攀上梯子,将稀释的丙烯泼向紧绷的亚麻布。真庭的齿轮蘸了银粉,在画布上拓出铜人马蹄铁的纹路;有木的铅笔银河被颜料覆盖,只剩铅灰星芒在层叠的蓝紫下若隐若现,像沉入深海的星座。
当二之宫掀开最后一层防寒纱布时,所有呼吸都停滞了——幕布在舞台顶灯下呈现出奇妙的景深,近看是列车穿透星海的定格瞬间,远观则像北十字星从观众席穹顶坠落,而那些气孔正随着后台机械装置的转动忽明忽暗,恍若正在穿越隧道的车窗。
暮色最浓时,最后一块磁片叮咚归位。
亚麻布的细浪在晚风中起伏,防寒纱布如巨鲸的鳃般翕张。那些呼吸孔交替明灭的模样,恰似银河列车穿过隧道时忽明忽暗的舷窗。
真庭的银粉还在半空飘浮,在尚未亮起的舞台灯里流转成静止的星轨。
而赤泉不知何时倚在旧礼拜堂的二楼栏杆上。她垂眸望着银河在脚下蜿蜒生长,晨曦透过穹顶玻璃洒落时,画布边缘洇开的茜红像极了三日前飘进她茶杯的红叶。
「违反校规夜间滞留,扣十分。」
她举起记分板,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比画布上的星云还长,「不过……」指尖轻轻抚过尚未干透的昴宿星团,「这幅画的价值,可以抵五十分。」
………………
学园祭当天,晨光穿透薄雾,将八番学园镀上一层淡金色。
戏剧部的公演时间是上午的十时。
比平时要早一些登校的我,已经看到参加学园祭的社团和班级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以班级为单位参加学园祭的活动内容基本上都是模拟店一类的项目,比如女仆咖啡这种惯例节目。
来到教室放下挎包,因为我们高二B班并没有参加学园祭的班级活动,所以我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教室,便向着位于三楼的社办走去。
走廊里喧闹的气氛洋溢着学生们对学园祭的热情和期待。
手绘本特价两百日元——漫研部的门口这样写着的广告牌四周用彩带装饰 显得格外醒目。
漫研部门口的少女将及腰长发扎成双马尾,发梢染成渐变的樱粉色。充当看板娘的她正在卖力兜售本子,只见她将两个百元硬币放进旁边的盒子里,从摊子上拿出一本手绘本交到我的手中。
「谢谢惠顾!」
没办法,我其实很好奇漫研部的本子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甜腻的气息飘进鼻腔,就在我以为是上次家政部烘烤的曲奇饼干时,只见茶道部的门口旁边,摆放着临时的桌子上面是盛着三色团子的漆盒。
光藤氏团子店……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的店铺名字。
「这是用丹波黑豆研磨的馅料,很好吃的哟!」
戴着猫耳头饰的她拈起淡青色团子的竹签突然转向,堪堪停在我唇边。
「而樱花色的内里藏着盐渍紫苏——要试试看吗?」
整齐的制服一丝不乱,领口处戴着的会计徽章让我意识到对方是学生会的成员。
「那么……」
「谢谢惠顾!如果下次还想吃到的话,请去通学路上的光藤团子店!」
真会做生意啊,学生会的会计好可怕。
「啊,对了,有时间的话,茶道部正在举办品茗活动,想不想喝一杯部长大人亲手制作的抹茶,古崎君?」
瞥了一眼我的姓氏牌,眼前的这位姓光藤的女生热情地挽住我的臂弯。
被拽进茶道部时,榻榻米上尚未散尽的线香余韵萦绕鼻尖。
在准备好的靠垫上坐下,对面的女生微微颔首。
她点茶时手腕翻转的弧度像极了剑道部的居合斩,茶筅击打碗壁的沙沙声与窗外太鼓社的节奏奇妙共鸣。
「若姬殿下,请喝茶。」
哦吼——这种大河剧里的古典称呼,让人很有新鲜感。
她将茶碗轻轻推至我面前,碧绿的抹茶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散发出一丝苦涩的清香。
「三色团子陪抹茶,真是好品味啊!若姬殿下,旁边还有售卖饭团的料理部,方便的话……」
「敬谢不敏。」
逃也似的离开茶道部后,我的视线又被中庭的舞台所吸引。
那是料理部和猜谜部的表演。
真的很有趣的样子,一会一定要去看看。
打开社办的门扉,只见已然有人早到。
「早上好,有木。我买了三色团子,你吃不吃?」
互相打过招呼,尽管心中早有答案,我还是忍不住问有木怎么一个人待在社办。
「社办需要有人留守。」
有木姑且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走吧走吧。今天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好好享受学园祭!」
话音未落,我拉起有木的手,强行拽着她向外走去。
一边浏览着八番学园第四十五届学园祭的引导手册,一边向着体育馆前进。
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庆典,心中难掩的亢奋让我的脸上也变得微微泛红起来。谁让高一的时候我因为不可明说的事件完美错过了呢!
街舞部的动感热舞让我不禁感叹原来人的身体可以这么灵活,魔术部的纸牌戏法让我目不暇接,吹奏部欢快的交响乐让人心旷神怡,合唱部则是演唱了改编的经典曲目。
戏剧部的《银河铁道之夜》谢幕时,掌声震落了礼堂穹顶的纸星星。观众席上的我瞥到前方某个角落里,赤泉正用手机拍摄星空幕布的照片。
「明年春天,」
真庭不知何时挨到我身边。
「就算我们毕业了,这幅画也会成为新部员追赶的目标吧?」
她说的没错。当四月樱花再度盛开时,我在新生欢迎会上看到五个一年级生挤在美术部门口——她们举着从学园祭手册上剪下的星空照片,眼睛比画里的天狼星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