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与有木和真庭相约猫语咖啡厅的前日。
沉浸在记忆中的樱花夜祭仍然鲜活——纸灯笼在夜雾中摇晃,光晕裹着零落的花瓣,沉入羽仓山脚缭绕的雾气。
自那之后,我与久美子,或者说与执掌祭祀的津田一族,便被无形的丝线缠紧了因果。
丝线细若蛛网,却浸透时空之重,稍一牵动便震落经年的尘埃。
每逢神社庆典人手不足,我也会以助勤巫女的身份过来帮忙。
久美子总说我束发时会漏下一绺碎发,像山涧里倔强探头的菖蒲叶,轻笑过后她就会替我梳理好发髻。
樱花夜祭事件发生后不久,羽仓山神社在当年的盂兰盆祭之前便已经搬迁到了羽见市的中区。
尽管如此,距离我居住的公寓仍有一段颇远的路程。
已是凉爽许多的秋日,难得打算骑上自行车的我,摒弃掉小腿会变粗的烦恼,偶尔也想要享受一下运动的快乐。
更为重要的是,明明是休息日不用上学的我却在上午九点就已经出门了。
然而,这份肆意运动的激情很快在骑行了十五分钟后便熄灭了,即使朝阳还没有发生明显的偏移。
平心而论,羽仓山神社确实比之前在山上要近了很多,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距离。
不用骑车穿越田间的小径,对我来说倒是省下了不少的力气。
因为仅仅是市区内的这段路程,已经让我的双脚有些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当我终于看到那座传统的日式二层建筑——毗邻新羽仓山神社的津田家私邸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喝上一口中途路过便利店买的运动饮料,我不禁感慨太阳的猛烈。
但一想到返程时经历的艰辛,还是让我感到心有余悸。
「是古琦来了啊,请进。」
来到津田家的私邸,按下门铃后,迎接我的是津田家的当代神官津田志广——久美子的父亲。
他身着得体的白色狩衣,见到来访者是我后,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搬到市区来,确实方便很多了呢。」
坐在客室的绀碧色座布团上,我抿了一口久美子递来的焙茶。
面前的矮脚桌上摆放着待客用的花林糖和烤仙贝。
陶杯是备前烧的粗陶,传统气息浓厚的羽见市津田家,向我展示出了作为羽仓山神社神官一族的悠久传承。
茶汤氤氲的热气中,樟子门忽被顶开一道缝,倏地钻进来一只橘猫,在我的腿边蹭个不停。
依稀记得这是安藤寄养在这里,准备招募领养的其中一只。
「其它的都领养出去了,这是留下的猫五郎。哎呀,它似乎格外中意你。」
久美子轻笑。我伸手挠了挠猫下巴,想起那日纸箱中的三团毛球——唯独这只总爱拉扯神官的衣袖,琥珀色瞳孔里映着神社的注连绳,仿佛知道自己会与神社结缘。
久美子放下黑漆螺钿茶杯,杯底与桐木桌相触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学园祭快到了,听班级上的同学说,你们也要准备参加。」
升到高二之后,重新分组了班级,久美子已经不是和我在同一个班级了。
「恐怕不会那么顺利,算是一种尝试吧。」
面对面的两人明明是关系不错的友人,却又碍于氛围,不由地端坐起来。
要不是我穿着便服,不知道的旁人看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在聊天呢。
完全没有印象中JK的那种聊起天会叽叽喳喳个不停的感觉。
倒不如说比这学期早些时候,参加的三人会谈还要无聊和拘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趁着我胡思乱想的间隙,久美子从木匣中取出了一本斑驳的线装笔记,霉斑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图谱上扭曲的肢体如封印的怨灵。
「毕竟你跟羽仓山神社的缘分匪浅,即使是助勤巫女,也需要好好了解一下相关的知识……对了,不如入赘到我家怎么样?津田氏可不会亏待你哦~」
久美子忽然倾身逼近,垂落的发丝扫过我手背,语调里充满狡黠的尾音。
「敬谢不敏。」
我果断地拒绝了久美子多次企图邀请我做正式登录在她家神社的巫女。
助勤巫女,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毕竟我不是那种充满活力的元气少女。
一想到我天天骑单车往返神社的悲惨情景,简直是不堪入目。
矮脚桌上的笔记被风掀开一页,褪色的墨迹绘着鸟居的模样,批注的樱花夜祭四个字刺入眼底。
如果能知悉更多关于樱花夜祭的信息,或许能找到消除过去之力的方法。
颇为小心地接过仿佛一碰就碎的陈旧古籍,须惠医生的警告骤然浮现——彼岸之力若不受神前契约束缚,必招祸祟。
「平时我都是当做怪谈小说来看。」
阅读津田家的古籍之前,指尖划过书页上狰狞的百鬼绘卷,一旁的久美子突然出声给了我一个中肯的建议。
………………
「真庭这家伙,休息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不来上学?」
三月的某天,放学后社办里我边在画布上随意涂抹蓝灰色的奇怪漩涡,边向有木发问。
桌角的通知资料已积了厚厚一叠,最上层文件被风吹卷,露出四月授课计划的模糊字迹。
「一会问问她本人不就好了吗?」
有木仅仅是撇了一眼,仍旧看她的文库本。
似乎没有了有些吵闹的真庭,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社团活动又陷入了停摆。
「稍微绕远一些路,陪我去探望一下咱们的社员真庭同学,怎么样?有木。」
闭校后,伫立在八番学园的门口,我挽着有木挎包另一侧的手臂,开口说道。
迎面吹拂的三月微风中带来了温和的春意,有木的制服领结被风扯向后方。
有木虽然皱着眉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但仍跟着我一同向位于野立町的真庭家走去。野立町在八熊通的东南方向,如果选择步行的话,需要二十分钟,处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要是太远的话,肯定会采用做巴士的方式。因为日本的高中虽然不限制学区,但也没人会选离家很远的学园。
毕竟通勤时间太长是件很麻烦的事。
沿着平时回家的反方向,不一会就来到了筱原小学。
「想不到筱原附近还是没变呀。」
中学虽然不是同校,但我和有木都是在这里上的小学。
紧挨着筱原小学通学路的旁边,是一条不怎么出名的商业街,平时附近的居民都会来这里购物。
直接穿过这里便是连接八熊通和野立町的尾头桥,是最近的路线。
走过天妇罗店的门口,油炸食品的香气扑面而来。明明还不饿,此刻的我却又心动了起来。
忍住想要品尝一番的冲动,勉强迈动脚步,继续前行。
前面是一家名为宝藏之屋的粗点心店,货架上摆放的烤仙贝,那是我小时候常吃的零食之一。
第三家是母亲总去光顾的蔬菜店青之果,店铺处在商业街的前半段的黄金位置。
来这家采购食材的顾客有很多,毕竟价格便宜又新鲜。
门前的塑料箱里堆着沾泥的牛蒡,每年盂兰盆祭的游行队伍都会从这里经过。
当我们踏上尾头桥时,暮色正顺着锈红的铁栏杆攀爬。
桥下的绿川泛着银光,载满樱瓣的漩涡不断撞碎在桥墩上,花瓣沉入水底时宛如苍白的指甲。
有木的夏季制服的裙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布料摩擦的沙沙声与远处便利店自动门的电子音微妙地同步。
野立町的坡道比记忆中更陡了些。
柏油路面细微的缝隙里钻出顽强的蒲公英。
暮色中的独栋小楼宛如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墙皮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水泥,如同腐烂的肌肉组织。
二楼窗帘缝隙间漏出的暖黄灯光,正在渐浓的夜色里缓慢地结晶,像极了生物实验室的标本瓶。
停在巷子里的某处二层洋房的门前,确认过门牌上的姓氏及号码之后,我按下了门铃。
大概是午后下过小雨的缘故吧,门铃按钮的寒意渗入指尖。
玄关处隐约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湿重的布袋在地板上挪动。
透过雕花铁门的缝隙,我看见一名头发绑在边侧,穿着筱原小学制服的女童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有木。
她怀里抱着褪色的兔子玩偶,缝补过的耳朵处显得有些突兀。
「请问,真庭浮羽是你什么人?」
应该是看到我和有木身上穿着的制服跟真庭的一样,只见她朝半蹲下身的我点了点头,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自己是真庭浮羽的妹妹玲奈,正在上小学三年级。
门缝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让我想起津田家古籍中记载的「瘴」——那是生灵怨念沉淀成的雾气。
有木突然轻咳一声,玲奈身后玄关的阴影如活物般蠕动了一瞬,有什么东西拖着粘液滑过地板的声响刺入耳膜。
「真庭浮羽在家吗?我们是来给她送学园的通知材料……」
话音未落,有木突然打断我的话语,出声说道。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我的手臂,疼痛让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么,请玲奈酱帮我们交给你姐姐,好吗?」
折返时绿川水面漂浮着诡异的油膜。
有木态度的转变和真庭家的异样,让我察觉到一丝不好的预感。
「真庭遇到的麻烦不小,即使想要帮助她,我们现在也无从下手。」
经历了那些不可理喻的事件之后,我立刻明白了有木话中的含义。
「我们还是去跟须惠医生商量一下吧。」
有木的轻语很快消散在拂面而过的晚风中。
高架桥上的电车呼啸而过,车窗内挤满苍白的脸,指尖在玻璃上拖曳出粘稠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