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放学后,我和有木搭乘地铁,前往羽见市也是日本中部地区数一数二的综合医疗设施机构——羽见医院。
说起来,这所医院也是将我从冥界拉回来的功臣,须惠医生任职的地方。
关于羽见医院,网络上有不少流言蜚语。
高昂的医疗费、超高的医学设施和技术、把实习医生作为劳力压榨等。
好的坏的都有,不妨碍这里是日本的医学圣地之一。
乘坐巴士虽说也可以到达,但效率上显然没有地铁要快。
心中有些担忧真庭家的事,我和有木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八番学园最近的地铁站。
月台的广告屏在隧道深处明灭不定,精神科诊疗的影像被切割成锯齿状的残片。
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在隧道回响中扭曲成尖笑,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刺耳。
好像没有人会在意到地铁里的信号异常,车厢里的乘客保持了礼节性的安静。
很快,驶离了这段微妙路程的列车,缓缓停靠在了站点——羽见医院前。
这次与须惠会面的地点仍然是在她的据点——医科大楼的十一层,第六研修室的门牌在走廊里泛着微弱的冷光,金属门把在指尖触碰时一如既往的冰冷。
与初遇须惠医生的那天如出一辙。
或许,正是因为须惠医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才会报考都内大学的医学部吧。
当然,察觉到这个因素也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门轴转动的刹那,一道娇小的影子映入眼帘——少女制服裙摆扬起的弧度像一把展开的折扇。
只见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后背包的动作,让我莫名地联想到了拔枪,差点以为会在堂堂的羽见医院里面遇到了动漫里才会出现的持枪少女。
「失礼了。」
不相识的少女抿唇挤出微笑。
而我的声音卡在空调冷风中,侧身让出了通道。
第六研修室里无论冬夏始终是带着一丝寒意。
曾经我问过须惠为什么把空调定这么低的温度,无论是出于身体健康还是节能主义的考量,她却罔若未闻没有回答。
须惠医生的转椅被全息投影仪编织的幽蓝光网笼罩,让我不禁有些感叹医学科技的发展如此超乎想象。
同时也隐隐察觉到能够把半身陷入黄泉里的我拉回到现实世界,这种起死回生的能力,也不是一般人所具备。
其实我一直好奇须惠医生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要不然以她的超高水平,怎么会在区区的羽见市医院任职呢?
「是古琦氏和有木氏啊?难得一起过来……那个,坐下来等一会吧,马上要分析出结果了。」
仅仅是抬头瞄了一眼,须惠见到来者是我和有木后,便示意我们等待片刻。
三台仪器的嗡鸣声层层交叠,好像蜂群在脑内筑巢。
墙角立式冷藏柜的玻璃门蒙着厚厚的霜,隐约可见里面排列着数十支淡紫色试剂瓶。
似乎对仪器分析出来了结果不甚满意,须惠明显地皱了下眉,转头看向我们,说道。
「真是少见啊!你们两个这次居然一起来我这里,该不会是又惹什么麻烦了吧?」
苍白的日光灯下,机器发出的恼人声响终于微小到弱不可闻。
「确实,自称是魔女的家伙,如果不是中二病的话,让人不得不有些在意。」
听完我的说明,放下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调整了一下坐姿的须惠,似乎在思索什么。
第六研修室的冷气在灌装咖啡的外壁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刚才我只是说了庆功会分别时真庭的异常和拜访她家后的情景,并没有将津田家古籍的事情也告知须惠。
毕竟没用征得本人同意的话,我也不能擅自公开古籍上记载的信息,而且这种怪谈日志一样的古籍在全日本的神社里估计都能找出几本。
至于其可利用的部分,少之又少。
谁让日本就是这样一个不缺神话怪谈的国家呢?
「魔女啊……你们怎么想的?」
「魔女是不存在的,尽管我想这么说,但是综合以往的事件来看,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有木的神情看上去可以接受灌装咖啡的那种苦味,也可能是路上口渴,只见她从容地打开了下一罐。
「那么,古琦氏呢?」
见到我一直默不作声,须惠看向我问道。
「巫女和魔女会不会是对立的存在呢?」
心里虽然打定主意不想随便泄露古籍上的内容,但不可否认的是我更偏向那边的观点。
「原来如此。真庭或许是受到你的影响也说不定。」
须惠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又或许某人比我们更为了解彼岸之力的力量,真庭是个恰巧路过的受害者——也有这种可能性。」
须惠将空罐捏出凹陷,铝皮扭曲的呻吟与墙角离心机的嗡鸣共振。
空调出风口突然喷出大量白雾,数十支试剂瓶在霜雾深处同时泛起荧光,如同夜祭河灯顺流而下。
望着我和有木走在医院中庭的背影,只有初中生身材的须惠默默地合上了百叶窗的叶片,镜片后的眼眸里似乎回想了当初接手名为β特殊病患时的场景。
那份绝密的病例档案被保管在那个地方,似乎绝对没有外泄的可能性。
将手中残留的咖啡一饮而尽,自从原初事件以来一直研究此事的须惠,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是那家伙的话,倒是可以值得期待一下。
电子屏幕发出的白光下,隐约可见某人的身份信息。
………………
想不到居然一口气看到了晚饭时间。
并不是说古籍上的内容有多丰富,主要是古日语书写的笔记,仿佛国语课上的古文一样晦涩难懂。
久美子很是有耐心地坐在我的旁边,时不时给予我必要的解释和说明。
恐怕为了应对期末考试的复习也没有今天认真吧。
——新生与毁灭,皆在一念之间。
——同生共灭,如梦似幻。悲叹之巫女的灵魂将得以往生。
古籍上关于生死留下了很多的记录和注解,这似乎反应了那个时代人们对生命的看法。
碍于科学的发展有限,对于永生之类的追求,不论哪个国家的人们都乐此不疲。
也多有巫女展示神迹的记载。
怪不得阅读之前久美子会让我以怪谈小说的心态来阅读。
「要不要在我这吃个饭再走?留宿的话我也不介意哦。」
只是没想到会拖沓到在久美子家用过晚饭。
明天是周一还要上学,所以我当然不会在津田家留宿,于是向津田志广道谢之后,踏上了归途。
表参道的石灯笼亮起,奉纳人的姓氏在苔藓侵蚀下肿胀变形。
不远处的手水舍里,木舀在风中叩击石钵,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掠过参道两侧的樱树,宛如千百只枯骨手掌在摩挲树干。
或许是受到古籍上的怪诞故事影响,夜晚的神社果然有些恐怖起来。
停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片刻,心中却还在想着刚才阅读津田家古籍时的那一幕。
转过邮便局沿着绿川的河水继续前行,对岸则是真庭家所在的野立町。
骑行至堤岸斜坡时,轮胎碾过满地椿花残骸,腐烂的殷红汁液在水泥路上拖曳出深邃的痕迹。
街道转角处的地藏菩萨像半身浸在杂草里,石雕眉眼被青苔蚕食成慈悲的空白,唯有褪色的赤色围巾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未尽的祈愿。
不妙不妙,真的不妙。
白日里平淡无奇的街道居然在夜晚如此恐怖。
终于赶在心中的压力爆发前,我回到了居住的公寓楼。
凹字形公寓楼的中庭空地上,种植着一颗偌大的八重樱。
无论身在回廊的何处,都能够清晰地看到这抹盛开在幽绿之间的春色。
夜露将花瓣浸得近乎透明,今年的花季似乎盛开的格外艳丽。
许久未曾骑自行车的我,因为某些不便明说的心理因素只花了二十五分钟便回到了家,额头已经微微有些沾湿。
平稳呼吸后,我不由地在心中暗下决定,下次去久美子家,一定要坐巴士。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伸手从兜里取出钥匙,打开了303室的房门。
因为预先跟母亲打过招呼,已经在津田家用过晚餐的我,索性回到自己的房间,仰面躺在床上假寐。
大概换做谁都会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观看完恐怖片后脑海里会不自觉地重复那些令人胆寒的画面。
而我现在则是不断地再现津田家古籍上的手绘图和文字记录。
久经岁月侵蚀的古籍仿佛是时间的残片,尽管是江户时代的誊抄本,仍然能从中感受到代代相传的深厚羁绊。
夜色如墨,残月隐入层云,不知何时沉睡的我,恍惚之间梦到了津田家古籍上记录的日本战国时代羽仓山发生的灾祸。
墨色字迹竟渗出暗红血露,在纸上蜿蜒成羽仓山的轮廓——
战国时代的羽仓山轰然隆起,焦黑山体裂口中涌出的不是熔岩,而是泛着青紫荧光的瘴雾。云游至此的阴阳师则是在平息战乱怨灵的过程中,发现了这股来自彼岸的力量。
我能看见五百年前那位无名阴阳师颤抖的指尖——当他发现被瘴气侵染的流民伤口瞬间愈合时,桧扇坠地激起的尘埃里,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喘息。
这似乎正是他不惜云游四海,辛苦寻觅的永生奥秘。
为了守住秘密,阴阳师联合当地的望族津田氏在羽仓山的裂缝处修建了一座神社,每当八重樱盛开之时,举行的樱花夜祭利用巫女祭祀的力量,加以引导被封印在羽仓山地脉中的瘴气,每当年满十八岁的巫女作为容器吸收了大量的彼岸之力后,便进行往生仪式,选出下一任巫女。
悲叹巫女的往生轮回不止,持续了百年。
直到打破这往复轮回的那次意外事件——确切的年份记录则是始于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津田氏的巫女澪以双目为代价,封印了四星魔女。
此后的数百年间,古籍上的内容变成了巫女与魔女相斗不止,互有胜败,似乎记录者有意地抹去了魔女的由来以及永生的秘密。
此刻我忽然想起津田家古籍里褪色的百鬼绘卷——青面獠牙的魑魅被朱砂封存,悲叹巫女的衣袂在泛黄纸页上飘摇,每一道墨痕都像咒文在皮下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