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掠过神社鸟居，卷起几片零落的樱瓣。
预示着羽见市即将步入夏季。
电视里惯例播放樱花前线的新闻，对于罹患花粉症的人来说，又是一年一度的灾难时期。
我抱着新刻的绘马穿过中庭时，社务所的挂钟正指向三点。
春祭临近的焦灼感像梅雨季的苔藓，无声无息爬上神社内每个人的脊背。
久美子伏在廊下缝制御守，耳后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白皙的颈侧。
顺带一提，羽见市的春祭和传统的春日祭完全是不同的节日。
直接的说法，羽见春祭是每年的三月份举行，而全国性的春日祭则是每年的十月份。
这也更能看出羽见春祭只是一个地方性的节日而已。
倒不如说是由商业活动为主的人造庆典。
据一起在神社帮忙的其他助勤巫女所说，羽仓山神社搬迁到市区后，相关的营业额也大为提高，明年更有扩建的可能。
真是可喜可贺。
姑且不论羽仓山神社的未来发展前景，春祭这种时期需要助勤巫女履行自己的职责。
社办里我跟有木说起要去神社帮忙时，她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于是直到春祭结束的这段时间，美术部的部活暂时停止。
所谓的部活也只是我一个人随意涂鸦而已，算不上正经的日常活动。
看来还是逃脱不了骑单车来神社的宿命，虽说助勤巫女的薪酬刚刚够支付这几天的车费。
但我还是想省下这部分的钱另作他用。
毕竟还要吃美味的蛋糕、购买画材，作为JK也要进行必要的资金规划。
将绘马箱子放到社务所交给其他工作人员进行登记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我走向了刚才看到久美子的地方。
「茂原？那是什么新出的限量版草莓蛋糕吗？」
正在制作恋爱御守的久美子听到我的话后，不禁停下了捏着银针的手。
故意打岔的久美子见到我默不作声，只见她啊地一声，露出了恍悟的神色。
「未子你呀，真是执着。看来有木说得对，不能轻易勾起你的好奇心。事先说好哦，我可是给过你忠告了。」
只见久美子以一种你不会当真了吧的眼神瞥向我，继续说道。
「那个地方已经废弃了上百年，连地图都不会标注的一个山谷之间的小村落，没有人知道如何去那里。」
话音未落，针尖已刺破绸面，一滴血珠从她指尖渗出，在靛青底色上绽成诡艳的血之花。
从须惠那里回来之后，我认真地回想了一遍津田家古籍上的内容。
魔女的诞生似乎与当时津田澪采取的独断行动有关。
结果上来看，津田澪自己貌似完美地解决了魔女这个麻烦。
但之后的记录，魔女并没有消失，反倒是如往生巫女一样，开始了代代轮回。
是仪式出现了问题？
不不，应该不是仪式的关系。
会不会是仪式进入了第二阶段？
当年的阴阳师发现了羽仓山或许有永生的奥秘，留在茂原修建了神社，试图通过樱花夜祭的仪式掌控这种力量。
往后数百年的时间里，不同环境下的人心会产生什么变化，不可而知。
唯有一种情感却很难发生改变。
也许是我想错了。
不过，可以明确下来的是，真庭这家伙，一定就在茂原。
而且恐怕也身上也残留着过去之力。
与须惠见面的那天，她曾经说过，彼岸之力也好，过去之力也罢。这股能量能够让侵蚀过的人体产生异常的脑电波动，类似神隐一样。通过某种媒介，在脑海里重现不完整的时空片段。
至于是什么内容，完全取决于是何种媒介。
「你这么问的话，好像仓库里面还有几本类似的古籍。」
歪着头似乎在回想什么的久美子，见我问她津田家的古籍是否只有这一本时，稍显犹豫地说道。
「借给你看倒是可以。不过呢，如果你是想去找什么不存在的村落，那可不行哦。」
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久美子终于勉强答应我在准备好春祭庆典的用品之后，去仓库里找一下那几本古籍。
仓库铁门发出垂死的呻吟。陈腐的檀香与霉味扑面而来。
裂开的能面具在阴影中咧着嘴，神楽铃的铜舌撞出细碎呜咽，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庆典用的装饰。
久美子突然尖叫着跳开，原来是被蜘蛛网糊在了头上。
我们狼狈地对视三秒，突然爆发出大笑。
她拍打沾灰的绯袴，木匣在斜照中扬起细尘。打开的瞬间，陈年熏香混着腐朽的纸页气息汹涌而出，荡起的尘埃在斜照中狂舞，宛如被惊扰的亡魂
「果然只是纳奉名录啊……」
末页的墨渍在暮色中蠕动，宛如封印着某个禁忌之名。
久美子的轻笑卡在喉间，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
仿佛有关于樱花夜祭巫女的一切，都无情地泯灭在数百年岁月的间隙之中。
………………
不甘如藤蔓缠上心头——转而有些生气的我，脚下不由地步履生风。
便利店的冷光割开夜色时，我正把冰镇西瓜汁贴在发烫的脸颊上。
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里，柑橘香混着烟草味突然侵入。
「请问，你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转身，只见一名身穿便利店制服的年轻女性正倚着樱花祭的立牌，领口松开的纽扣间露出了勾玉吊坠。
此刻，她眼眸如夜向我搭话，铭牌上「渡边」二字泛着冷光。
「羽仓山的地图。」
将喝到一半的某个知名灌装西瓜汁放到旁边，我从便利店门口处摆放的长椅上站起身，说道。
「看样子你并不是来羽见市的游客……」
名为渡边的女店员用食指抵住下颚，一边作出思考的模样一边轻轻颔首。
「羽仓山早已不存在的村落——茂原，你该不会是要找这个地方吧？这位巫女（未子）大人。」
她忽然倾身靠近，柑橘香混着烟草气息钻入鼻腔。
「放心啦，即便我是当年的阴阳师后裔，也不会对你出手。」
大大方方地坐到门口的长椅上，细烟在她指间燃成一点猩红，烟雾缭绕间，便利店招牌的荧光为她侧脸镀上青白。
「别看我现在是一名便利店员，如果你想要找到传说中早已消失的茂原，非得需要我的指导不可！」
渡边小姐的话让我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接下来她的自我介绍让我知晓了其中的缘由。
她的名字是渡边真夜，是古籍中记录的那位封印了羽仓山瘴气并修建神社的阴阳师后裔。
之所以会平白无故地向我坦白心迹，是因为察觉到我身上寄宿的彼岸之力愈发沉重。
用她的话说，好像将要溢出的满月。
但是，我还是询问了她为何要帮助我找到古籍中记录的茂原所在。
「理由么……说是好奇心的话，恐怕你也不会就这么认同。实际上，当年我的先祖曾经在茂原遗失了一件东西，即使是我也难以找到并进入茂原，毕竟根据我家的记录来看，茂原已经在某次地震中永远地坠入羽仓山的深渊之中，或许里面的人早已经实现了永生也说不定。」
她轻笑一声，吐出的烟圈盘旋上升，与冰柜溢出的白雾纠缠。
渡边小姐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示意休息时间结束，只见她站起身走向了便利店的自动拉门。
「你要是做好了坠入深渊的觉悟，可以来找我……」
话音未落，自动门再度开启，夜风卷走她未尽的话语，只余烟蒂的火星在暮色中明灭，恍若通往异界的引路灯。
………………
「交易？」
位于中川区通往羽仓山的某个便利店里，窗外樱枝簌簌，薄红的花瓣被卷进自动门开合的缝隙，正巧落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
「没错，刚才你们也说了，想去茂原救自己的朋友。我呢，则是需要你们顺路帮我拿回来先祖丢失在那里的一件东西。」
这次坐在对面的渡边小姐仍然穿着便利店的制服，只见她身材高挑，及肩的黑发在颈后随意扎成低马尾，几缕挑染成暗紫色的发丝垂落在瓷白的颈侧，随着吐烟的动作轻轻颤动。
由于没有夜幕的阻挡，能够让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精致面孔。
真是个漂亮的美人啊。
一边听着渡边小姐的说明，一边这样想着的我却不合时宜地走神起来。
「要进入茂原，得等到满月之夜，当山樱的倒影吞没第三座鸟居的时候……」
这时，似乎注意到我的失神，有木突然用力掐我的大腿。
糟糕，刚才盯着渡边小姐挑染成紫色发梢走神的模样被抓个正着。
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美术部同级生，此刻正用「再敢摸鱼就要你好看」的眼神瞪着我。
玻璃门被山风撞得轻响，便利店的白炽灯管下，泛黄的和纸地图在桌面展开，霉斑间羽仓山的轮廓如蛰伏的巨兽。
只见渡边小姐的制服微微卷起袖口处，露出一截缠绕着红绳的纤细手腕。
「今夜就是满月。」
渡边小姐的柑橘香混着烟草气息在便利店冷气中游弋。
她将烟蒂按灭在空置的关东煮纸杯中，滋啦声里腾起的白烟在三月微寒的空气中凝结成半透明的灵蛇。
羽仓山的夜雾比往日更稠。
石阶缝隙里滋生的菖蒲叶割破裤脚，腐烂花瓣在鞋底爆开，酸腐味令人作呕。
「渡边小姐说了怎么找到第三座鸟居了吗？」
我的话立刻遭来有木的白眼，之前在渡边小姐进行重要的说明时走神，确实是我的不对。
「茂原是这一切的起源，是巫女和魔女的诞生之地，诅咒、瘴气、永生……这些秘密都埋藏在那里，只要心中有所执念，方能到达茂原。」
有木的复述被山风撕成碎片，更让人难以理解。
羽仓山的雾气不知何时更浓了一些。
脚下的林间小径将我们引到了某处石阶。
夜晚的羽仓山仿佛吞噬一切的怪兽，连月光都被稠雾过滤成病恹恹的蛋清色。
似乎数不尽的石阶永远在等着我们，直到有木的手电筒光束在浓雾中劈开一道裂隙，照见前方的鸟居——
第三座鸟居的朱漆早已斑驳，青苔顺着注连绳疯长，像是无数只溃烂的绿手正将其拖入深渊。
而在朱漆剥落的梁柱上赫然嵌着半张能面——那空洞的眼窝里正缓缓爬出荧绿色的蛞蝓。
月光淌过它透明的躯壳时，竟映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鸟居之后便是一座拱形木桥凌驾在高耸的峡谷之间，月光突然穿透云层，木桥下的湍流顿时翻涌起来。
我和有木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知晓跨过这座木桥之后，便是传说中的茂原。
木桥下的湍流轰鸣如远古巨兽的吐息，桥板缝隙间渗出冰冷的水汽，恍惚间竟像有湿发扫过脚踝。
对岸灯火在雾中晕染成团团幽绿的萤光，某扇纸窗后倏忽闪过半张苍白的脸，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后折，嘴角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有木攥住我手腕的力道几乎掐进皮肉，她掌心的冷汗与桥下湍急的水声共鸣，在我们交握的指间震出战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