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和夜晚的澪,仿佛是镜中倒影的两面。
晨光中的她总将漆黑的长发束成一股,温柔地为受伤的村民包扎伤口。
可当夜色漫过鸟居,那双杏眼便凝着寒潭般的幽光,肆意操纵木偶般的村民。
这一点在有木和我说起她的遭遇时,我突然想到的。
尽管只有短短几日的相处,但我却如此深信不疑。
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她呢?
是白天的待人和善,还是夜晚的残忍狡诈呢?
为了躲避混乱的村民,和有木一起走在地下的暗道里,我一时竟无法确认哪个才是津田澪的真正面目。
而且,我也知晓了真庭这个家伙,居然被囚禁在神社的密室。
暗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承担支撑的木制横梁发出变形的开裂声。
「当心!」
有木拽着我扑向转角,身后传来梁柱倾轧的轰鸣。
湖畔的来路被倒塌的石块堵住,月光从头顶的裂隙漏下细丝,照亮她鼻尖细密的汗珠。
所幸二人有惊无险地踏上了地面的石砖。
腐土气息骤然被微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植物腐烂的腥气。
石阶缝隙渗出潮湿的寒意,我踉跄一步,抬头时呼吸凝滞——
「这里是……羽仓山神社?」
巨大的樱树遮住了月光,仅仅从枝条间漏出扭曲的影子。
位于山腰处的神社视野开阔,可以俯视整个茂源的全貌。
「未子,你看——!」
向来沉着冷静的有木,发出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
那是一幅怎么的景象,至今我仍然心有余悸。
山下的湖面沸腾着诡谲的磷光,仿佛打开了百鬼夜行的画卷。
千万道黑影正撕开镜面般的水纹。
它们拖着雾状的尾迹掠过芦苇丛,所经之处草木瞬间蜷曲焦黑。
远处奔跑的村民宛如灯火,正被这团墨色瘟疫逐一吞噬。
仪式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有木转述的情景,似乎澪早就有所预料。
她是在明知仪式不会顺利进行的前提下,故意解开湖面的结界。
湖中封印的黑影与笼罩在茂源的瘴气,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令人惊诧的是湖泊的彼端,却出现了本不该在此的东西。
曾经素描本上练习写生的作品——金泽阳子学姐家的欧式别墅,赫然映入眼帘。
甚至是山脚下与渡边小姐会面的便利店。
以及只能隐约瞥到轮廓的猫语咖啡厅……
明明是现代的场景却以湖泊为界,强行拼接到了一起的诡异画面。
地脉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神社的注连绳接连崩断。
茂原的一切开始了崩坏和瓦解,日本战国时代的地貌逐渐与现世的羽仓山重叠融合。
与此同时,困于密室的真庭竟然也消失了踪迹。
「来这里!」
向我招手的人居然是不知躲到哪里去的阿菊,此时正从宝物殿里探出半个身体。
「其实,你早就发现澪的异常了吧?」
我很好奇,此刻的阿菊眼神清澈,显然不同于变成行尸走肉的村民。
茂原里恐怕除了澪之外,阿菊是唯一正常的人。
「这个,给你。」
阿菊似乎变得成熟了许多,只见她将我来时所穿的衣服和东西交给了我。
「多亏了这个,要不然我也不会醒过来。」
塞到手中的物件发出淡淡的荧光,是渡边小姐的勾玉。
我不知晓渡边小姐是在何时,将勾玉放到我的口袋里。
或许这缺失了一半的勾玉,才是进入茂原的钥匙。
执念所至,遗物勾玉。
渡边小姐所寻找的东西,大概就是另外的半块勾玉吧。
连周围的瘴气都仿佛被驱散了一样,勾玉似乎能够净化茂原的瘴气。
「浑浑噩噩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阿菊的眼眸中倒映着勾玉的荧光,如此说道。
「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我只告诉你这块勾玉是当年阴阳师死后留下的镇物,能够开启封印瘴气的裂缝。至于怎么离开这里……抱歉,我也不知道。」
拜勾玉所赐,阿菊似乎恢复了过往的记忆,不再是之前孩童时的天真模样。
「终究村子里的人,还是全部背叛了我。」
澪那清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殿门在轰鸣中坍塌,澪悬于瘴气漩涡中央,白色千早侵染成漆黑,赤红色的瞳孔纹愈发诡异。
瘴气包裹着的她正怒目而视。
绝对不是巫女之力,那是带着恨意的魔女之力。
那一刻我明白了,古籍上为何没有记载魔女是因何诞生。
魔女在巫女许愿时诞生。
当纯洁愿望浸透绝望,神乐铃就变成了招魂幡。
数百年的恨意终究化为笼罩茂原的瘴气。
原来,魔女的目的并不是另一块勾玉,而是毁灭一切的契机。
当踏入茂原的那一刻,魔女数百年的等待,终于完成了心中的夙愿。
「我说怎么找不到另一块勾玉了,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阿菊!」
澪对于阿菊帮助作为外来者的我和有木,视作背叛的行为。
她的声音带着三重回响,仿佛数百个含怨的亡灵同时在喉间嘶吼。
只见她手腕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那些文字像活物般顺着脖颈爬上脸颊,最后在左眼凝成金色的四星。
宝物殿梁柱上垂落的破魔矢齐刷刷调转箭头,却在触及她周身黑雾的瞬间碎成粉末。
她发间垂落的白色檀纸早化作污浊的絮状物。
每踏一步,地砖便绽开蛛网状的焦痕。
瘴气在她手中形成了黑色的漩涡,朝我们飞来。
我清楚地看见——当阿菊将我推开时,魔女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黑色漩涡擦着耳际掠过,供奉的铜镜应声炸裂。
无数镜面碎片悬浮空中,映出万千个澪——
晨起梳头的澪、月下起舞的澪、坠入湖底的澪。
当最后一块碎片显现她化身为魔女的模样,所有镜像齐齐迸出裂痕。
………………
数百年的光阴如镜湖之水,无声漫过指尖。
犹如镜湖深处的暗流,悄无声息地蚀刻着灵魂的形状。
垂眸凝视掌心交错的纹路,那些曾属于"津田澪"的血肉早已消散,如今只剩被瘴气浸透的枯骨,在湖底与怨灵共舞。
即便是身为魔女,仍然会感到无聊和孤独。
茂源宛如时空的一个碎片。
缓慢又执着地朝着深渊落下。
只是花费了很久很久的时光。
村民在燃尽生命之前,会被夜晚的瘴气吞噬,继而在白天重生。
永无止境。
阿菊是我独自度过了两百年的光阴后,发现的女孩。
有趣又可怜。
只是我对她的初次印象。
不同于其他村民的敬而远之。
她总喜欢缠在我的身边。
夜晚的瘴气似乎无法对阿菊产生影响。
一年一度的瘴月祭上,我从未发现村民中有阿菊的身影。
但谁又在意呢?
漫长的时间足以久到让人忘记自己是谁。
与一起坠入深渊,甘愿化作恶鬼之人相比,
不会被瘴气所侵染,阿菊是那一丝残存的温情。
或许,是她感染了我也说不定。
白天时,总会装作还是巫女时的温柔模样。
夜晚则是肆无忌惮的魔女。
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其实心中仍旧抱有一丝希望。
清楚地记得胸前的半块勾玉,嵌在森白肋骨间。
无时无刻不在证明,这副躯壳不过是怨念的容器。
当两块勾玉重逢,便是将镜湖千载恨意倾泻在茂源的时刻。
毁灭,那是我的存在意义。
如今,马上就要实现澪的愿望了。
两块勾玉释放出来毁天灭地的力量。
将撕碎用恨意织就的茧。
当见到那位少女的身旁之人时。
早已不会动摇的心却泛起了涟漪。
那是什么来着,陌生的感受让我一时忘记了如何形容。
友情,我不曾拥有的东西。
如果当初也有这样挺身而出的朋友存在。
会不会结局不一样?
会不会过上另一种人生?
然而作为魔女的我,却无法想象出那般平淡又幸福的画面。
因为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津田澪,早已化作了湖底白骨。
如今的我,不过是利用瘴气和往生巫女的怨念。
凭依在勾玉上的一缕亡魂罢了。
镜湖封印着所有往生巫女的灵魂。
只有巫女之力才能解除结界。
月光如霜,浸透了镜湖表面凝结的雾气。
仅仅是通过与寄宿在现世之人身上的巫女之力共鸣,轻易便让瘴月祭的镇魂仪式反转。
往生巫女残留在湖底的怨念与恨意,化为黑影冲破限制自身的湖面结界。
瘴月在背后碎成血刃,湖面裂痕中涌出的黑影正蚕食背叛者的哭嚎。
大地塌陷、山峰解体……
最后一缕月光被暗红吞噬时,阿鼻地狱中的景象降临在茂原。
勾玉合一的刹那,我听见津田澪的骨骸在湖底轻笑。
阿菊扑向结界缺口的身影与记忆重叠。
恍惚间,那个被推入湖水中的巫女,是否也曾渴望过一双手。
不是为封印,而是为相握?
湖面倒影中,我的左眼仍缀着巫女妆的金箔花钿,右眼却已爬满蜈蚣状咒纹。
当阿菊偷藏的最后一丝未被污染的巫女之力消散在勾玉上时,两种色彩终于交融成浑浊的泪。
地动山摇间,我听见风中飘来叹息。
原来毁灭的最深处,埋着一颗早已风干的,属于人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