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随着布朗从通向后车库的后门走进，布朗摸黑拉开灯绳，着手更换起车牌。
这是辆黑色的亨克尔003型民用轿车，两厢五座，车窗和排气管道有一定程度的改装，轮胎换成了更厚实的防爆型。
亨克尔003型是寒武历3122年，亨克尔公司推出的一款经典民用汽车。因其久经时间考验，性能良好，价格便宜，自然而然的成为当下政府部门出行的标准配置车型。
布朗找到一封厚实的牛皮纸袋，倒出张黄澄澄的全新牌照，黄底蓝字标注着SL0202的字样。这便是琼斯女士说的军用牌照，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它就是代表军队特权意志延伸的标志。
沙棱市的小贵族们做梦都想弄到一张，挂在车头，那就是扇着胆敢拦下此车人的脸告诉他，自己有军方背景！但可惜的是，全城上上下下数百个有头有脸的“人上人”，也就市长大人和军方的寥寥几名少官才有。
......
轿车呼啸着驶过街头，大抵明白对方很在意时间，油门几乎被焊死在最低点，布朗硬是在沙棱市这种道宽狭小的地方开出了赛场竞技的感觉。
战时、宵禁、萧条...但凡有一个条件不满足，他都不敢像今晚这么放肆的飙车。
整辆车子从车窗到框架都在“嗒嗒嗒”抖动着，下一秒就有可能散架！
这就是亨克尔003号的通病了，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它的加速和存速能力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差劲，在高速行驶下车体抖动非常严重，毕竟是便宜货...终究有些问题克服不了，布朗只能将油门给到将触底却未触及的水平，尽可能的在速度和稳定性上作出了平衡。
车速带起的劲风卷起地面上的报纸，表盘上已经攀升到了90公里每小时，坐在后座的歌莉娅摇摇晃晃，仿佛陷入了沉思。
“布朗先生，向您请教个事？”
车内压抑的气氛打破，少女先开了口。
布朗目不转视看着车前：“长官请讲。”
“你听说过...格拉斯城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去过那，那离我们这大概300公里，在国境线边上，是和圣桑迪斯接壤的一块地方。”
和圣桑迪斯接壤？
歌莉娅的脸色有些难看，墨菲定律威力下，最坏的猜测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哎呀——那地方可小了，两年前的时候我们邮局的人集体去那边培训过一段时间。说是一座城，其实就是一个稍微大点的镇子，”兴致上头的布朗话匣大开，“长官你敢信！那种地方居然还有城墙这种东西！”
“唔？”
这倒是先前从未听说过的情报。
对于格拉斯城，歌莉娅的脑海里只有“帝国西南门户”，和“偏僻但不贫乏”两个印象。
“在格拉斯待的那段时间，我还去了趟他们的城市图书馆，专门为此查阅格拉斯的本土地方志和历史资料，看完后只剩一种感觉——难怪他们要留着城墙。”布朗有些感慨。
“其实长官你只要亲眼看见那种景象就能明白，连绵环绕帝国西南数千公里的山脉群，唯独就在格拉斯那里开了个豁口，连通了东西通行的方向，肉眼看过去，就像千米的高墙被硬生生砍出了一个口子，口子里就是格拉斯城，观感非常震撼。”
这条山脉非常有名，因为帝国西南的边境线就是用它来划分的，平均海拔在一千多米，山上常年植被茂密，是条天然的超级屏障。
“也就是说烂的...兵家必争之地？”
“可不是嘛，”布朗放慢车速，前面就是军队设卡的出城关口，已经有人在拿探照灯照过来示意停车，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不少人员在跑动、架枪，“城墙几百年前就有了，最早能追溯到400年前的德科兰王朝，前些年那里还一直在争议到底要不要拆掉这座老化严重的石墙，不过始终没能达成一致...长官，交给我就行。”
五名扛着步枪的士兵簇拥着一名士官走了过来，布朗下车跟他们攀谈，歌莉娅瞧见那名士官频频朝车内打量，但车窗玻璃已被改装成防窥型，对方终归是徒劳罢休。
“呼——”
歌莉娅身子一歪，软软趴趴地倒在后排椅上。
她有点扛不住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明天七点半多就要上火车，算上到地方后下车进站准备的耽搁，满打满算只有紧张的四五个小时的休憩时间，恢复精力的机会也只剩这点了。
车窗外，布朗正在和士官大声争执着什么，他气愤地从大衣里面翻出证件，转而又低声下气，恍惚间好像塞了一包烟到对方口袋里，那位士官立马眉开眼笑，熟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士兵放行。
“这群混球！还不情不愿的...”布朗拉开车门，哆嗦走外界的寒气，“长官，城外的路不比城内，待会咱们的速度可就没刚刚那么快啦。”
“嗯...”
侧卧的歌莉娅像只猫似的，鼻子里哼出绵软的颤音：“布朗先生，我先睡会，到火车站了再叫我。”
“您...”布朗呆愣的看着后座里躺着的优雅身段曲线少女，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长官，其实也就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
他逃开视线，改口道：“您要不拿个毯子盖着？秋天夜里还是很冷的。”
歌莉娅随意哼哼，并未动弹。
布朗也不多劝，前方士兵搬开路障，他发动汽车，快速从关卡通过，向左一拐直接驶上一条沥青车道。
环境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身后就是灯火萧瑟的沙棱市，而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旷野。
汽车仿佛驶入了某只漆黑巨兽的胃部，车灯所射范围之外，似乎到处都是蛰伏休眠的危险和恶意。
城内，是伪装的文明。
城外，是真实的野蛮。
摇晃越来越剧烈，布朗不得不再次减速至二十多码。
城外的路况十分糟糕，经久失修又被军方的卡车反复蹂躏，全线路灯又全都中止了供电...他甚至只能依赖道路两旁的反光标识牌来确保车子不会撞出护栏外。
歌莉娅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车子引擎的轰鸣和摇晃本该是最佳的催眠剂，但“格拉斯城”这个地名像把达克摩斯之剑一般，始终萦绕在心头威胁着她。
前座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小心！”
漆黑的路面上，一个近十厘米深的地陷成功埋伏到这辆疾驰的轿车，“咔噔”之声响起时，布朗心中大喊不妙，但为时已晚，下一秒车里的两人就像破麻袋一样从坐垫上甩飞起来。
后座的歌莉娅瞪大眼睛漂在半空中，零点几秒后，地心引力再次将她狼狈地砸回坐垫里，过程中脑袋还“砰”地一下撞在前座靠背上，差点从位置上一头扎倒。
疼疼疼疼疼...
歌莉娅捂着脑门，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觉是没法睡了！
布朗从后视镜看见歌莉娅沉着脸坐起来，尴尬道：“长官，你不睡了吗？”
“不睡了。”
这谁还能睡得着啊！
歌莉娅郁闷地靠在后座，跟驾驶座上的布朗聊起刚刚假寐时忽然想到的一个问题：“格拉斯城里有常驻军队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布朗为难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长官，我们只是过去培训的，那些是军事机密，我们的权限根本接触不到那些。”
“就说说你知道的吧。”
布朗吞了吞口水，他基本已经猜出从斯洛克发来的那份绝密文件一定和格拉斯城有关，但是他不能问，也不敢多问，歌莉娅问他没关系，他要是胆敢试探回去，就可以判他构成刺探情报罪！
所以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得想清楚了再说。
布朗想了想，补充道：“除了古迹城墙，格拉斯城还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建筑，叫努姆河大桥。”
“大桥？通往什么地方的？”
歌莉娅十分后悔先前没在邮局索要一份斯威斯凡纳西南地区军用地图。
自己简直糊涂慌乱到极点，根本不像一个即将执行最艰难任务的老手，反倒像一个笨手笨脚的新人！
战争阴云笼罩下，她还是心乱了。
“通往圣桑迪斯共和国的，长官，”布朗感叹，“那是条公铁路混通钢制大桥，足足有700米长！非常结实。”
“圣桑迪斯？”歌莉娅捏着下巴，“努姆，努姆...我想起来了，就是对面（圣桑迪斯）和我们（斯威斯凡纳）划分国境线的那条努姆河？”
“没错，就是那条河！十五年前那里还只有几条简陋的码头渡口，上次战争结束后，帝国便给当地政府拨了巨额款项，着手修建了这条钢架桥，用于跨国通商和输送货物。”布朗手指敲打着方向盘，羡慕道，“因为它，格拉斯城的那帮幸运鬼在和圣桑迪斯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
歌莉娅的心一路落落落，直到落入谷底，混乱的线索因为这座桥，现在全部连通起来了。
和平年间，它是两国通商的关键枢纽。战争时，它也可以成为两国相互进攻的高速通路！吾皇这是给对面做好了前期最难的准备工作了啊！
歌莉娅苦涩的想。
绝密任务、特急件、空降兵、夺取格拉斯城...所有线索都已经指向了最难堪的境地。
夺取格拉斯城...
夺取？
歌莉娅的呼吸猛地加重。
格拉斯城已经沦陷了！？
这么说对面已经打上门来了？
祖国被侵略的愤懑与对战争的恐惧被歌莉娅硬生压下，她开始更仔细的回忆麻花辫女孩说出的情报。
“...因事态紧急，除西部军区的三人特遣组恰好临时执行任务在近援助你等，无其他后援力量...”
“布朗，我记得西部军区主要负责的是帝国西部和西北部的安防工作，你们沙棱市平时会接受处理到西部军区的命令吗？”
“以前不是这样的，”话题突变让中年男人陷入回忆，“至少寒武历3127年之前不是，后来，三年前沙棱市从南部军区重新划分到西部军区。本来沙棱市就在不西不南的尴尬位置，所以对我们来说分到哪都能接受，西部军区的文件也很少发到我们这边来。”
无用信息...歌莉娅心想，她本来还指望布朗能接触到一点西部军区的内幕信息。她自己算是中/央派，而对地方军区了解程度可以说是几乎为零。
特遣组到底是什么军队编制，自己以前居然从来没听说过，区区三人竟然被那份文件特意提起...难道他们执行的临时任务和夺取格拉斯城有很大联系？
汽车披着夜色，载着心事重重的两人，一路左颠右倒的驶向了城郊火车站。
八十公里的路程，布朗最后用了近四个小时。
路况实在是太差了！越远离沙棱市路基缺损就越严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时期哪里都缺钱维缮。
等到了目的地，天空已经隐隐放亮，一想到回程还是同样的路，布朗简直欲哭无泪。
辞别布朗的歌莉娅走进空无一人的火车站。
这里与其说是火车站，不如说就是一个有一定承载货物运转能力的站台罢了，各种设施简陋的可怜，破损的玻璃窗内，工作室里的床单已经蒙上厚厚的积灰。风一吹，站台里随处丢弃的报纸呼啦啦的飞舞起来，一片片贴在罗马柱。
“奇怪...”
歌莉娅四处打量着，眉头越来越紧。
“真奇怪！这里怎么会废弃了？”
沙棱市的军队靠什么来补给自己？公路？
她抬头看向铁轨旁竖钟，这是整间车站里唯一还在顽强运作的仪器，上面的时分针合力指向“5:21”这个时间。
歌莉娅摇摇头，将心中的怪异感抛出，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两小时后接走她的那辆“斯洛克——格拉斯”直通列车，其他的想再多都是空谈。
“啊——”
撑了个懒腰，歌莉娅泄气地躺在满是灰尘的长椅上，压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满脑子全是胡思乱想。
......
到底是睡一会还是再撑一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