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天光下,厮杀已经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
皇储支着长刀,表情冰冷,面色苍白。
爱因斯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焰形大剑的剑锋上依然沾染着鲜艳的红色,但这红色却不再出自对方的身体了。
“咳咳……”
站在一旁的肥胖男人成为了场上唯一还能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直腰杆的人,他的手中握着一柄萦绕着淡淡黑光的制式佩剑,而佩剑的另一端则抵着面前少女的后心,锋刃已经切开了少女的肌肤,绯红色的鲜血顺着雪亮的锋刃缓缓划下,最终滴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但爱因斯却也没吃到亏,她手中的大剑也正死死地顶着皇储的脖颈。哪怕身体被刺穿,她也能在死前用大剑斩断眼前男人的脖颈,为自己找个地狱之行的旅伴。
三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妄动,更没谁提议互换位置或是各退一步。毕竟在眼下这个情景里,除非傻到家了,否则谁会用自己的小命去证明对方是否会信守约定?
唯一有能力改变战局的是维罗妮卡,不过她此时已经和对方的那位勉强恢复了些许魔力的刺剑剑姬莉迪亚双双远离了战场,不知道一路厮杀到了什么地方。就算维罗妮卡能够克敌取胜,爱因斯也不抱她能在短时间内快速返回的希望了。
之所以战况会进行到眼下这个局面,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那枚被毁的禁魔球和昏死过去的少年。
在禁魔球被毁的刹那,凭借着恢复的魔力,爱因斯发动了一系列的抢攻,成功把皇储逼到了生死边缘。
她本想解决完了皇储后立刻回身杀掉对方的术士,反正像术士这种远程法师根本不可能挡下剑姬的全力攻击。却没想到少年竟然中了术士的圈套,挨了一发灵魂陷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眼看着昏迷的少年就要被术士就地格杀,爱因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放弃了身前的皇储,咬着牙冲向了杜莱卡。
她本以为那身材臃肿的术士根本不可能在她的剑下撑下两个回合,却没想到对方也不是易与之辈。几次刀剑相击之后,她发现自己不但没能干掉眼前的对手,反而还身陷在了被敌前后夹击的困境之中。如果不是她眼疾手快挟持住了皇储的话,恐怕撑不了多久就要在杜莱卡阴险的诅咒和诡异的剑技前命丧黄泉了。
望着爱因斯愈发苍白的肤色颤幅越来越大的手指,杜莱卡的嘴角翘的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高。现在他唯一提防的事情就是爱因斯突然发动袭击,与皇储同归于尽。那样的话,就算他能活着逃回雅典城,也难免要承受那位新皇陛下的怒火……一位皇帝的诘责,可不是那么好应对的。
但就在场上三人僵持的时候,一旁的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似乎,是有谁苏醒过来了。
三人都没有偏转视线,但皇储和杜莱卡暗暗盼着是某个黑骑兵活了下来,而爱因斯所希冀的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看起来,这一次上帝站在了爱因斯那边。
“爱因斯小姐,你怎么突然变成这幅样子啦。”
在一声略有些轻佻的呼唤中,杜莱卡和皇储的面色同时变得苍白了不少。
一个没有任何魔力迹象的凡人挨了一个精英术士的灵魂陷阱,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恢复正常?
事实上,这也不算有多快了……毕竟对于少年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或许也正因如此,虽然他的语意依旧轻佻不羁,但在这声线的深处,却平白多出了两分深沉和哀凉……这自相矛盾的声调放在他人耳中自然有些令人迷惘,但对于他来说,这一切背后的意义却是格外浅显。
他只是刚刚失去了一个值得敬重的友人罢了。
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几乎没作片刻犹豫,杜莱卡手中的佩剑已经随风掠出,他的动作凌厉,手法更是娴熟异常,毫无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拿下爱因斯性命的准备。
在他看来,杀掉这个剑姬后,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皇储葬身此地而已。但假如他继续僵持,那么等到那位少年走过来他们两个都得玩完。
不得不说,能在这种环境下做出如此冷静的思考,他的心理素质也能算是颇为可贵了,但很可惜……他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万全的计划,少年可能会出声提醒他们吗?
咻!
伴随着一声利刃破空而来的呼啸,杜莱卡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发痒。
下一秒,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绯红色的激流,由下而上直掠长空,随后又化作千万带着铁锈气味的液滴扬撒而下,就像是雅典曼努埃尔广场上的那座大理石喷泉般华丽夺目。
只可惜,这美景对于他来说却似乎并没有那么赏心悦目。
这是……我的血?
等到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道红色的喷泉意味着什么,想要出声大喊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不过也是,一条被砍成了两段的声带,还怎么发出垂死时分的哀嚎呢?
于是他只能痛苦地倒下,臃肿的尸体在地上砸出了一声闷响,而飞扬的头颅则撞在了树干上,其上还凝结着临死前最后的惊恐和发现自己无力挽回后的绝望。
这里的草木吸收了恶人的鲜血,来年一定会长得很繁茂吧。
少年轻轻地笑了,朝着那具尸体,也朝着下一个马上就要变成尸体的人。
很遗憾的是,那人显然是没有心情看他微笑了。
一击断头!
看着在视野里突然炸开的鲜血,皇储最开始还以为这是那个少年又开了一枪,但直到他看见头颅断口处光滑的切面和一柄钉在大车车把上还在不住颤抖的马刀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在超过三十米开外的距离上,把一柄极难控制的马刀投掷而出,精准地斩断杜莱卡的头颅而不伤及距离他只有不到五十厘米距离的爱因斯……
这神乎其神的一掷,别说皇储,就算是身为剑姬的爱因斯都不敢说她能够在不用魔力的前提下做到。
果然,你还是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爱因斯不禁笑了,这笑容却让皇储差点哭了出来。
如果投降,他们会放过我吗?
自己是贵族,也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如果放自己一条生路,那他一定能拿到一笔很大的赎金……
可是那个疯子根本就不在乎赎金!
自己是贵族,也是他的哥哥,在如此不公平的战斗中杀死自己的消息一旦流传出去,一定会对他的名望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可是那个疯子根本就不在乎声望!
在冰冷的风雨之中,皇储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
“皇储大人,安心吧,我会给你一个不错的结局的……话说,你觉得被用海盐腌好尸体,然后被扒光了衣服吊在曼努埃尔广场最顶端的凯旋柱上的结局怎么样?哈哈哈,我觉得绝大多数雅典人民都会对你的下场拍手称快呢。”
少年的声音就像是西伯利亚的风雪般令人骨髓生寒,然而早已面色如土的皇储并没有回答他的冷嘲,他闭上了双眼,垂下了刀锋,看样子已经放弃了抵抗。
看着皇储的表现,早已疲累不堪的爱因斯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开始轻轻地活动已经酸涨不堪的手臂肌肉,但就在此时此刻,原本一副引颈就戮之态的皇储却突然睁开双眼,猛然挑剑上扬。
他榨干了自己最后的魔力,甚至透支了自己的生命力来挥出这一剑。
这并不是因为他打算拼死捍卫自己的尊严与荣誉,而是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被那个疯子生擒后的后果。
巧的是,他想象的几种后果……都是他曾经带给别人的结局。
这一击让爱因斯下意识地举剑相迎,然而就在招式已老无可改变的刹那,皇储突然松开了手中的刀柄,然后向后拔腿就跑。
不得不说,他确实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光是爱因斯一个人他应付起来都吃力,此时再加上不知为何实力大大提高的少年,不跑还留在这里等死吗?!
虽然狼狈一时,但只要能活着逃回去,再丢人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背后的那个少年却连丢脸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在破空而来的尖锐呼啸中,皇储诧异地向后瞥了一眼,而率先映入视野的便是一柄同样朴实无华的制式马刀。
只是与刚才的那把不同的是,这一柄马刀……是有人握着的。
在那一刻,皇储突然又回想起了七个月前的那场发生在阁楼之中的短暂战斗,回想起了那柄以一剑之力摧垮了他全部意志的粗糙木剑。
在那一刻,他真的意识到了死亡这个词真正的分量。
“啊!”
千钧一发之际,皇储猛地扭转了身体的运动方向,以不过毫厘的差距躲过了那柄刺来的利刃,勉强保住了性命。
也许是这几个月里那位少年人畜无害般的表现,实在是对他的神经造成了太大的麻痹,现在想想,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一大半都是装出来的……不过只是为了把自己引入圈套而特意埋设的陷阱而已。
刀刃卷起的锋芒再度掠过了皇储的黑色短发,他突然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无论再怎么奔跑都始终跑不过那柄朴实无华的短刀,但就在他准备忍受刀刃加身的痛苦时,一声钢铁相击的铿锵又重新迫使他移来了视线。
“莉迪亚!
“维罗妮卡!”
看着手握刺剑挡下了自己一击的少女,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
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突然上挑,刀刃在一片光华之中翻飞而起,格住了对方的刺剑。
他从未发现自己的感觉像此时一样灵敏,灵敏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对方的表情。他也从未发现自己的动作像现在一样轻快,轻快到他甚至能跟上一位剑姬的步调,交手数十次而不显颓势。
转眼间,两人已经了解了对方的真实实力,武器间也碰撞了百十来次,面对身为剑姬的莉迪亚,少年不但稳住了阵脚,反而还趁着对方力竭之时接连攻击得手,逼的莉迪亚不得不左支右绌,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就在他占了上风,眼见就要打退对方的时候,莉迪亚突然怒嗔一声,一道银白色的光华从她的剑上飞起而出,少年下意识地闪身避开,飞出的光华劈在了身后的大车车篷上,炸出了一蓬飞散的布片和碎裂的木屑。
剑技?
少年猛退数步,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哪怕已经到了筋疲力竭的地步,剑姬也依然是剑姬……这朵带刺的蔷薇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应付。
此时暴雨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四下里的雨声渐渐稀疏下来,天地间一时间只剩下狂掠的风声。
而就在此时,一片红蓝交织的布片突然迎风而起,从破碎的马车车篷中飞了出来,最终落在了场上三人的身边。
专心于战斗中的二人并没有在意这片布片,而一旁奄奄一息的皇储却突然睁大了双眼,他忍着痛楚伸手抓住了布片。看着布片上的斑驳的纹章,他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有血渗出,笑声中却还带着那不久前还被压抑在痛苦里的嘲讽。
“……真是……没想到啊……”
在雨夜的黑暗中,布片上缀着的文段早已无法辨识,但借着剑芒乍起时刹那的光明,他还是看清了布片中央的纹章,也看清了那纹章下的一行花体大字。
“自由、平等、博爱。”
“权力归于人民,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皇帝!”
“哈哈……哈哈哈……”
望着那布片上用金线缀成的启明星图案,皇储冷笑出声,双目之中早已是一片血红。
他突然想起了在雅典时接到的某封密报,想起了某天查获的某座地下仓库里的几十桶火药,又想起了某些被查扣的信件内的那个大大的启明星标。
“……我的弟弟……你竟然想要造自家的反!”
或许对于一个重伤的人来说,这句怒吼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以至于皇储喊完这句话后不免又咳嗽了几声,牵动了伤口,脸上又呈现出了那种痛苦之中的狰狞。
但这狰狞放在少年眼中,却让他不免笑了出来。
这笑容中满载着嗤嘲和鄙夷,但这笑容放在少年的脸上却并非像放在皇储的脸上一样饱含恶意,倒透出了几分有理有据顺理成章的意味。
“说我造反……你们自己难道不也是叛徒吗?”
话音未落,他突然腾跃而出,用左手一把勒住了皇储的脖子,向后连退了三四步。
莉迪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想要继续抢攻,却因为少年的那两根按在皇储喉结上的手指而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我们是叛徒?我们只不过是在夺回被那个私生子篡夺的皇位,拿回……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咳咳……咳咳咳……”
皇储的身体就像是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一样在狂风中颤抖,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衬的他的面容愈加苍白狼狈。
“是吗,那我也同样是在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拿回什么?!”不顾被扯动的伤口和在痛苦中扭曲的面容,皇储怒吼出声。
“自由。”
少年的声音,在皇储的耳畔轻轻回荡。
“这是我答应一个朋友一定会做到的事情。”
……
“自由?哈哈……哈哈哈……”
皇储当然不明白少年在说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大笑出声,纵情嘲笑他的眼中的那个愚蠢的疯子。
而莉迪亚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会把自由的真正含义告诉每个受你们这些无耻混账压迫的人,告诉他们这世上除了强盗和奴隶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可以当,告诉他们为什么你们会活的这么滋润,为什么我们会活的这么悲哀……最后,我会告诉他们其实你们很脆弱,脆弱到只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握紧拳头,这个庞大的帝国就会在烈火之中烟消云散,而你们也将在最底层的污泥和垃圾中挣扎哀嚎。”
“你当然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让你明白。”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我会让他看到这一切,现在,我也会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所描述的这一切。然后,我才会在你的额头上用子弹开个洞,用最公平和正义的方式赋予你以死亡。”
少年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起来,但他的脸上依然满布笑颜,宛如夏末雅典的山丘上盛开的橄榄花瓣般柔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