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发生了什么?
在来自臀后的剧痛彻底湮没她那所剩无几的清醒神志之前,她最后留给面前少年的表情,只有那令人掩面的痛苦和茫然。
这家伙,也还真是可怜啊。
那一刻,维罗妮卡甚至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少年眼中的怜悯究竟来自何方,身体便已以一个拥抱大地的姿势向前跌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弄明白攻击来自哪里,但切实的痛楚还是让她做出来最正确的反应。她紧绷着身体,闭上了双眼,做好了在路上积存的泥水里洗洗脸的准备。
然而,那一刻不会到来了。
因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身体。
“停下,戈尔巴乔夫!”
在一声怒吼之后,还有点晕晕乎乎的维罗妮卡终于看清楚了自己面前的狼藉景象。
方才,为了躲避步步逼来的少年,她无意间踏入了那头原本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蠢驴的领地,结果对面也不是吃素的,毫不犹豫地便发扬了身为这个名字的二代目所应有的暴脾气,狠狠地给了这位惶恐不安的入侵者一蹄子作为报复。
在完成了报复后,那头驴子用一种绝对不会在正常动物的眼中出现的“轻蔑”眼神瞥了一眼踉跄数步的维罗妮卡,接着在主人的呵斥中不满地呼噜了两声,又滚回它的阳光地带晒太阳赶飞虫了,顺便临走时还极其挑衅地重重踩了一下地面,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和它在某位可怜的骑士少女的左臀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这家伙……还真是要成精了啊,难道它真的是那位一代目的前世不成?
和少年貌似冷静实则吐槽的表里不一不同,维罗妮卡的心中和脸上可都覆满了升腾的怒火。若是换作往常的她,这样不痛不痒的攻击根本没什么影响。然而到了现在,要不是被托住了,浑浑噩噩的维罗妮卡肯定会被这一蹄子踢翻在地,落得个狼狈不堪的下场。
她用力咬了一口舌尖,勉强找回了些许神志,但当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环顾四周时,这来之不易的神志却再度被另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刷殆尽。
他……他在干什么啊!
“啪!”
肘关节与躯体相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小路上显得分外清脆醒耳。
不过对于被这一肘砸中下腹的人来说,这声音可就不那么让人舒服了。
“嘶啊!你干什么?!”
突遭袭击,少年痛的猛一皱眉,脏器受击造成的呕吐欲让他差点没把之前吃的黑面包和生菜叶吐出来。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的受伤情况,视角便在游移之中撞上了怀中少女那简直可以喷出火来的目光。
难道是我的谋划被她发现了?
不,以她的智商,发觉这一切的可能性应该不会高于百分之三吧。
少年微微眯起了双眼,注视着少女的面容,虽然无论是动作和眼神似乎看起来都不怎么高雅,但他的表情却依旧严肃而端正。
脸色发红,唇齿微张,指间交颤,体温上升……
别说是经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就算是只读过一两本少女漫画的宅女也能看得出来,此时出现在维罗妮卡脸上的正是最典型的羞愤之容。
哪怕是傻子,恐怕这时候也能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了吧。
之前为了扶住已经完全失去平衡的少女,他不得不双手齐用,从侧下方捞住了少女的骨盆和后椎的支撑点下三公分处的肌肉群…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他碰到的那地方叫屁股。
显然,这一动作的实施过程中免不了吃吃豆腐,少年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里,少女主动解甲宽衣的场面实在是给了他相当深刻的记忆,再加上对西方文化先入为主的印象,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
然而在这个时代,距离那段上层贵族真正上放荡不羁的时期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事实上哪怕到了那段时期,像萨德侯爵这种人也终究只是小众群体。大多数出身长戟高门的贵族少女依然受宗教影响极深,能在沙龙上找个风流诗人耳鬓厮磨上上一垒就已经算得上是相当的不检点了,至于为后世津津乐道的其他“风流艳史”放在当时的台面上说,则基本属于玷污门第,不但本人,就算是整个家族也会成为一段时间内上层社会的笑柄的。
而像维罗妮卡这样自小接受严格的素养和宗教教育,以女骑士自居的贵族更是在这方面“奉公守法”至极。至于那天晚上的事嘛……很久之后的少年对其作出了中肯的分析:那纯粹是由于她对那位“剑姬大人”的保护意识受到了强烈危机感的歪曲,从而导致的一次不计后果的情感爆发而已。
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推了维罗妮卡,后果要么是维罗妮卡的精神彻底崩溃,最终选择自杀;要么是她得到了一种畸形的变态满足,认为自己用牺牲保护了剑姬大人的安全,从而在心灵的逐步崩坏中,以一个扭曲的姿态继续生活下去……
而无论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都是少年极不愿意看到的。因为选择前者,他会得到一具尸体,而选择后者,他会得到一具连尸体都不如的行尸走肉。
其实如果严格的说起来,她现在的表现和那天晚上的那件事也不无关系——在她对现在的处境重新建立了认识之后,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羞耻和愤怒最终转化为了她对于贞操观的扭曲认识,从而开始对任何与此有关的行为予以坚决的反击和回应……
不得不说,人类心灵的自我保护机制也还真是难以揣测啊。
话不离题,视角还是回到现在少年的眼前。
看起来只不过是和绝大多数原时空的动画小说颇为相似的暧昧情节,但从实质上来看,这是对他极其不利的事态。
一旦维罗妮卡靠这种扭曲的认识而再度强化自己的心灵壁垒,那道开向她内心深处的大门,就再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地被再次打开了。
虽然按照那些小说动画里的情节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维罗妮卡和自己的关系会得到缓和,甚至成为一同奋战的同伴……然而那条路对于这位少年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踏上去的价值。
在当前的条件下,他需要的是一个完全服从命令的侍从,而不是一个和他嬉笑怒骂,执行效率却极其低下的所谓“战友”。
于是……很抱歉,维罗妮卡小姐,不过看起来我也只能葬送掉这段虚幻的美好了,请你千万不要怪我哟。
凝视着骑士少女的双眼,少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然后松开了手。
……
“啊!”
此时此刻,维罗妮卡基本上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了少年的手臂上,如果忽略掉之前的那一肘子,他们二人的姿势可以说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公主抱。
只可惜,在公主殿下还没将双脚落回地面的时候,王子殿下就松开了双手。
于是,那位英气美丽的“公主殿下”就从少年的手上落了下来,然后一头摔进了秋雨后的泥泞之中。
这还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少年望着自己一手创造的惨剧,轻轻地摇了摇头。
而反观另一边的维罗妮卡,在一阵天昏地暗之后,可怜的她还没稳住身形,便感觉自己的鼻子似乎撞上了某样坚硬之物,伸手一摸,竟然还淌出了一道殷红的鲜血。
堂堂的帝国剑姬的护身骑士,如今竟然变得的如此狼狈……连一旁的罪魁祸首都不禁觉得维罗妮卡实在是有点可怜了。
不过反观另一侧的维罗妮卡,她倒是没因此而羞愧不堪……因为她还没从那一下猛击中缓过劲来呢。
等到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要调运魔力修复破损的毛细血管时,鼻下却突然感到了一阵温暖,定眼看去,却发现鼻下多了一张素色的绢布,轻轻地按住了她的鼻孔。
而这一方绢布的主人,很明显就是那位伸手扶起了她的黑发少年。
对方的脸上仍有痛苦之色,看他的样子,似乎自己那一肘击的力道现在还没让他缓过劲来。
他演的实在是太过逼真,以至于维罗妮卡不但不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感到愤怒,反而内心隐隐间还多出了两分愧意。
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自己刚刚那一下是不是有些太重了?所以才会痛到站都站不稳,从而把自己摔到了地上。
明明是自己先受了攻击,却不但不因此勃然大怒,还不顾自己的身体已经(装得)如此痛苦,依然坚持扶起了泥淖中的自己,还体贴地用绢布帮自己擦拭流出的污血……
不得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骑士童话和睡前故事还是帮少年解决了很多问题,如果不是它们扩大了维罗妮卡的脑洞,同时也降低了她的智商,那他不知道还要为此废多少口舌呢。
而另一侧,望着少年严肃凛然的面孔,就算是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维罗妮卡,此时的内心里也多了几分暖意洋洋。
不过如果她知道对面那个满脸痛楚的家伙在想些什么,恐怕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感激,而是立刻扑上去掐死他吧……
“别乱动,血会呛进肺管里的。”
就在少女五感交集,不知作何是好之际,对方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不得不说,少年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青稚平和,感觉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但隐隐之中,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奇异磁性。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只手,轻轻地托扶着维罗妮卡的上身,看着少女的满面痛色渐渐趋于和缓,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看似真挚的欣慰神色。
“还好,只是毛细血管破了,没有更大的问题。”
什么是毛细血管?维罗妮卡本想开口询问,但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之前所发生的种种过往,她的面色再度阴沉了下来,咬了咬牙止住了话头。一把推开眼前的男人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继而将绢布塞回了少年的手上。
“别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的财产受到损失而已。对吧,我的奴隶小姐。”
少年可以清楚地看见,在自己说出那四个字的同时,少女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不过随即,在对方做出进一步的反应之前,他便在少女的面前挥舞了一下那还沾染着血迹的绢布,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对了,你就这样把它还给我,难道连你自己的脏东西都不洗干净吗?真是讨厌的贵族啊。”
“……这事和贵族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仅仅为了一块粗布就斤斤计较的话,回家后我会赔你一马车最好的契丹绸的。”
“嘛,如果你还有回家的那一天的话……”少年顿了顿声音,望着背对着他的骑士少女,又昂声冷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两百万呢,就算要给我那也是我应得的,在我拿回这笔钱之前,我可不会让你逃跑或是丢命。”
“无耻……”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从表面看起来,两人间的关系依旧和之前的剑拔弩张别无二致,甚至对话还要更冷淡一些。
可惜维罗妮卡的表情,已经把她的真实想法暴露的干干净净。
她的目光低垂,嘴角微抑,看似面无表情,但身体的朝向却由最开始的直面换成了侧对。
通常情况下,这种有固定角度的倾斜都表示了某些甚至连倾斜者自己都不清楚的潜在情感。
比如……信任和依靠。
一个如此坚强倔强的骑士少女竟然会依靠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不过维罗妮卡此时的表情和站姿,却确凿无疑地佐证了这一点的真实性。
看起来自己之前的那番话,取得的效果还真不少啊。没想到她竟然真的相信了自己会按照契约所述保证她的性命,难道她就不会用脑子想想,如果连她都死了,那自己还有执行契约的必要吗?拿一个死人当奴隶用,少年自认为自己的道德水准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
念及如此,他不禁在维罗妮卡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笑了笑,然后率先爬上了马车,拍了拍身旁的车板。
“快上车吧,骑士小姐,我可不觉得现在的情势适合两个正在被追杀的人继续休息。”
话音未落,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会对自己的邀请报以什么样的态度呢?
在林间斜阳的映照下,他看见少女轻轻地捋起了额侧的一缕暗红色的垂发,侧着脸,低着头,爬上了车座。
然后,她却并未向原本身处的后车厢爬去,而是就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快走吧。”
她压低着声音,但声音中所蕴含的复杂情感,却毫无迟滞地顺着耳膜传达到了少年的脑海之中。
原来,世界上还真的会有主动跳出水面咬住鱼钩的蠢鱼啊。
感受着林间的微风掠过耳侧时留下的细微残响,少年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大笑出声。
这一次,他赢的干干净净,赚的盆满钵盈。
此时此刻,连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了起来,露出了一个颇为得意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