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野外的星空,和二十一世纪野外的星空相较,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少年半躺在背阴的草地上,刚换的雪白衬衫积存着橄榄花的清香。虽说此时已经远过了橄榄开花的时节,但这种许久前从路边摊上买下的廉价香草却是历久弥香,也难怪会成为后世希腊的无冕国花。
不过对于少年来说,这种花朵与桂花仿佛的纯净香气还在隐约之间帮他勾勒出了一部分关于前世的散碎记忆,只可惜无论再如何冥思苦想,终究还是想不起来更为细致的画面了。
放弃了更进一步的想象,他将目光重新投回了面前的笔记本,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让他不禁露出了些许的倦意,不过他还是重新抬起了手,用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又勾画出了几行文字。
“……在把那两个被丢进井里的孩子救出来之后,以防万一,我们顺便把那些尸体都进行了火化,然后在距离村子大约五百米处的一处不大的湖泊边找好了宿营点,可惜到了最后他们也还是没有清醒过来……愿上帝保佑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吧。”
按汉语的写作习惯画上了句号后,看着自己的字迹,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两声,然后把那行“愿上帝保佑”用炭笔涂成了一片漆黑。
果然,自己现在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像一个十八世纪的东罗马土著了。
不过还好,虽然对于前世的日常记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知识和基本技能这些永久性的记忆依然未曾模糊,不然自己和那些能被人像割麦子一样被屠杀的村民还有什么区别?他们的身体可能还要比自己强壮不少呢。
村庄里的火光依然刺眼,那自然是爱因斯的杰作,她简简单单的一次挥剑,就让差不多两百多具尸体变成了焦炭和灰烬。
所以,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个时空里,普通人的生活甚至比上一个时空里的十八世纪的平民的生活还要悲惨了。
至少在那个时空里尚有“匹夫一怒天下缟素”的典故,面对群起而上的民众,哪怕是再昏庸无道的执政者也不敢肆意弹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处于社会底层的匹夫就连个体战力都远逊于那些天潢贵胄,那些“敢以一人之生死,醒天下人之耳目”的猛士们最终的下场,一般都是被挂到广场上的铁笼子里悬尸示众……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统治阶级手里所掌握的暴力武器让他们几乎不用在意底层平民的想法,哪怕到了经历了思想启蒙的现在也是如此……此时的市民和商人依然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盘剥和勒索,自由农们过得则宛如中世纪一般悲惨。
就拿那位皇储无故劫烧本国村落的行为来说吧,这种行为放在他那个时空的十八世纪也算是一桩足以让他的社会风评大受影响的恶行,但在这个时空里,对于那些主导舆论风向的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件不太合乎道德的小小丑闻而已。
这可以说真的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世界,皇帝只在乎战争和威望,大贵族们则只在意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商人们谨小慎微唯利是图,法庭和护民官们只对有权有势的人负责,至于军队嘛……是有多天真无知的人才会觉得十八世纪的帝国军队是国家卫士人民之子?
一群由犯罪者和地痞无赖组成的士兵,再委任几个只知道马球和女人的低级贵族充当军官,最后再找个看似颇有名望的老古董封个元帅,这样的军队除了打家劫舍欺负欺负老百姓之外,恐怕也只能负责在剑姬们冲锋的时候在侧翼站站场子了。
就在少年靠着松软的草地,怀着最大的恶意对这个时代肆加评论时,不远处的水潭边隐隐约约的又传来了一阵人声。
“先生,请快过来看看,他们要醒过来了!”
这是维罗妮卡的声音吧。
少年将笔记本放回腰侧的挎包里,撑着地站了起来,接着迈开步伐,向水潭的方向快步走去。
在目睹了他跳下深井救人的举动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维罗妮卡开始称呼他为“先生”了。虽说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尊贵的称谓,不过比起“寡廉鲜耻的无赖”和“卑鄙下流的奸商”来说,听起来还是顺耳了不少。
“怎么了?”
看着快步走来的少年,维罗妮卡似乎颇为高兴:“感谢上帝,他们总算要醒过来了。”
虽然满脸都是显而易见的喜悦神色,但骑士少女的眼圈却反常地显得有些泛红……之前她可是为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哭了一个下午,要不是爱因斯以剑起誓告诉她他们二人绝无生命危险,恐怕她可能会一直哭到现在吧。
“那就好,他们在哪里?”
“在湖边,快跟我来。”
走下水潭边的缓坡,望着那在湖畔旁侧躺着的两个孩童,他脚下的速度不禁又增快了不少。
整整一个下午,三人都在照顾这两个孩子。虽说在爱因斯出手施救的情况下两人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但虚弱的身体和满身的污秽还是让他们费了不少心思。
废了这么多力气,哪怕本体对此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少年,听到他们二人苏醒的消息也不由得露出了略带欣慰之意的由衷微笑。
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没有直接上前,而是站在维罗妮卡身后的阴影处,静静地观察着湖水畔已有苏醒之兆的两个孩童。
出乎意料的,最先醒来的却是那个女孩,在用潭水揩净了脸上的污垢后,女孩的真容也呈现在了几人的眼前。
她大约七八岁年纪,留着亚麻色的短发,披着少年刚刚才缝好的毡衣,她的模样并没有漂亮到如何惊世骇俗的地步,但脸上却依然保存着的那种只属于孩童的稚嫩与天真。
只可惜似乎是因为之前所受的心理打击太过严重,她的两颊之上始终看不出半分血色,碧蓝色的双瞳里也只剩下麻木和隐含的惶恐,再加上瘦弱的身体,看上去不免让人心生几分怜悯。
“哥哥……爸爸……妈妈……”她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何处,“你们在哪里?这里……这里是天堂吗……”
女孩的声音稚嫩单薄的让人心疼,面对着身旁的陌生人,她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扑向了身旁仍在沉睡中的男孩。
“哥哥……哥哥……醒一醒,我们到天堂了……爸爸,妈妈应该也在这里吧……哥哥,哥哥!”
望着女孩可怜的模样,维罗妮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一把抱住了那女孩的身体,哽咽道:“……孩子,不用害怕了,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姐姐会保护你的……”
看着想要安慰那小女孩,自己却哭了起来的维罗妮卡,爱因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了手指,指尖似有光芒萦绕。
“维罗妮卡卿,还是让这位可怜的小姑娘休息一会儿吧,我会让她忘记之前所发生的那些惨剧的……”
直到被爱因斯伸出的手指阻绝了视线,维罗妮卡这才回过了神,松开了依然满脸呆滞的女孩,让爱因斯将手指点在了她的眉心。
剑姬竟然还能修改他人的记忆?这能力实在是有点强的离谱啊。
在光芒点中那小女孩眉心的刹那,她的身体再度无力的倒了下来,最终啪的一声倒在了维罗妮卡紧并着的大腿之上,又昏睡了过去。
隐约之间,少年注意到白布下爱因斯的双眼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一缕轻薄的红烟透过白布飘然而起,但当他细看时,却发现白布依旧整洁干净,什么变化都没发生。
是我眼花了吗?
他移开了目光,正当他打算把那又陷入昏睡之中的小女孩搬回大车上时,耳边又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醒了!”
顺着维罗妮卡手指的方向,他看到那个原本平躺在湖边草地上的男孩也徐徐睁开了双眼。
“请问……这里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哪怕有了爱因斯近乎变态的高速治疗,失去的精力依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补充回来的。男孩的声音依然颇为虚弱,有时还会因为牵动暗伤而猛地咳嗽两声,不过比起那时井中的呻吟,自然是要有生气了不少。
“一个距离你村子不远的地方,我们是偶然路过的行商。”
按照计划中的说辞,爱因斯向那个男孩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历。同时表明就是他们把你和你的妹妹从井里救了出来。
然后,出乎意料的事情便发生了。
那个男孩突然不顾虚弱的身体挣扎着爬了起来,然后跪倒在了爱因斯和维罗妮卡的面前,下颌紧贴着土地,同时屈膝前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爱因斯和维罗妮卡的靴面。
在东罗马的传统礼仪中,直身跪地,伏额吻靴,这是平民所能行的最大的礼节,通常情况下,在一个平民的一生里,这一礼节只会对天堂里的上帝和紫宫里的皇帝敬出,标志着最高级别的崇敬和发自内心的感激。
“请起来吧,救助他人是帝国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大可不必这样。”
爱因斯看着依然低伏着身体的男孩,劝慰了几次无果之后不得不向维罗妮卡使了个眼色,让对方把这男孩拉了起来。
谁想拉起来后,男孩却依旧低着头不敢注视面前的两位少女,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昂起了头,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道:
“在下罗兰.科穆宁,愿将此身奉献于几位恩人,从今往后,愿凭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然少年的这番说辞不知是从那部乡野喜剧中学来的,但看着他如此严肃认真的表情,就连一旁的维罗妮卡都不禁为之有些动容。
这还真是一个真性情的孩子啊,小小年纪就知道知恩图报,如果能得到好好的培养,以后肯定会变成一个为人正直行事可靠的骑士吧。
然而,就在维罗妮卡颇为激动,甚至恨不得解剑相赠之际。她的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孩子挺聪明的。”
“聪明?”
“不说他聪明,难道你还以为他真的是知恩图报吗?”背后那人缓缓踱步而来,嘴角带着冷嘲意味十足的微笑。
“先生!他只是一个孩子!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恶意来揣度他?!”
“不,这不叫恶意。”少年拍了拍维罗妮卡的肩膀,“这只是一点人生的经验而已。”
“在你眼里,他只是为了报恩才做出那番说辞的。不过很可惜,事实上,他说出那番话只是为了和我们留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虽然我们将他救了出来,不过我们却并没有表达出让他和我们一起上路的意愿。如果我们不带上他们一起走,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他加上他妹妹一对毫无劳动力的孩子脱离了群体,下场是什么恐怕你比我清楚吧。”
“不过,我们既然把他救了出来,那就肯定不会把他们留在这儿等死。”少年摇动着手指,“既然知道一定会和我们一起上路,那他又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呢?这才是他真正聪明的地方,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不但可以体现出自己的隐性价值,还能顺便刷一刷像你这样的天真白痴的好感度,以免被我们在下一个城市抛弃掉……或是卖给某个老鳏夫之类的,我说的没错吧,小鬼?”
“你只不过是在那里自顾自的分析了一通罢了,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不堪……”
“是啊,原来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突然分开了二人,占到了那个依旧低着头的男孩的面前。“不过在注意到他一直没有说话的时候,某些事情就可以下定论了。用沉默来制造心理压力,从而体现出自己的弱势以攫取同情……这倒是不错的花招,只不过,这种沉默和你的年龄比起来实在是成熟的太异常了,小鬼,以后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
“唉,维罗妮卡小姐,你也是够天真啊,被一个十岁男孩的花招给骗了过去……”少年依旧咄咄逼人,“连你的剑姬大人都看明白了,你实在是天真的过头啦。”
“什么?!”
“对了,”他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面前依旧低垂着头的男孩,“别伤心嘛,我并不讨厌聪明的人,只是下回记住,别在我的面前耍这种小聪明就好,我是不会随随便便地把你们卖掉的,听到了吗,小鬼头?”
在说出最后一个词的同时,少年轻轻地拍了拍那男孩的脸颊,但就在他强行托起对方的脸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本以为的愤恨或惊怒……
他看到的是恐惧。
再标准不过的恐惧。
仅仅只是说了你两句就怕成这样了?小鬼头,你的心智可还远远不够坚强啊。
望着男孩满布面庞的惊恐和颤抖的身体,少年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
如此强烈而真实的恐惧,不大可能是自己的几句话就能营造起来的吧。
他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丝微笑,但看到他嘴角的笑容,那男孩的身体颤抖的幅度却变得更大了。
“恶魔……”
隐约之间,他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希腊语单词。
“恶魔……滚开!”
男孩声嘶力竭的大吼,让他和他身后的两个女孩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唉……”
在叹息了一声后,少年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那个‘恶魔’,看清楚,我是黑眼睛!”
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看着男孩惊恐的神色渐渐消散,最终脱力倒下的模样,少年再度叹了口气。
然而这也不能怨谁,只能说他这句身体的相貌和那位皇储殿下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笑起来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这也难怪在那场雅典城里的学者沙龙里,那位皇储大人会一眼就注意到了自己。
不过,二人间还是有一些微小的不同的。比如那位皇储看起来英气逼人,相貌阳刚,而自己的这幅样貌却经常被人错认为是个漂亮妹子,又比如那位皇储殿下的瞳色和自己不太一样,他是宛如天空般的碧蓝色,而自己则是和墨水别无二致的纯黑。
这幅人畜无害的样貌确实帮他解决了不少问题,但也给他没少带来麻烦。已经有不止一个被那个变态皇储杀了全家的可怜人把复仇的目标错选在了他的身上……这种无妄之灾他可不想再受第二次了。
看着面前的两个接连躺下的孩童,他不禁扶额叹了口气,然后对着维罗妮卡挥了挥手:“把他们搬回车上去吧,看这天色是要下雨了,我可不想忙活了一个下午才救回来的人命被一场大雨又勾回去。”
“好的,先生。”
维罗妮卡抬手将那女孩抱入了怀中,正当少年为她的怪力而有些讶异时,却突然发现了些许异状。
“这是什么?”
他指着那女孩腋下的一块小小的黑色纹记,向一旁的维罗妮卡和爱因斯发问道。
“这个标志……刚才给她洗澡的时候我怎么没有看见。”维罗妮卡探过头去瞥了一眼,接着浑不在意地答道。“或许是某种乡野牧师祝福的标记吧,听说雅典的乡下也有这类风俗。”
“等等,我好像见过这个标志……”就在少年微微宽心之际,爱因斯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一滴冰凉,也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少年的脸上。
“下雨了,快点回车上去!”
他率先喊了一声,然后向着一旁的大车飞奔而去。
而在他的身后,爱因斯却愣在了原地。
“剑姬大人?”
“再等一等……”金发女孩的脸上出现了似乎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焦灼,不过很快地,这复杂的表情就转变为了惊讶和一声与她的雍容气度颇不相符的大吼。
“快走!这里马上就要被包围了!”
“什么……”
在掠过天空的闪电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少年的心中突然弥漫开来。
但他的不安并没有持续太久,数秒之后,他就在另一道闪电的映耀下看到了他不安感的来源。
那是数十名带着金属头盔的精悍骑手,从四面八方驱马踱步而来,目光毫无顾忌地巡弋在场中几人的身上,脸上满是宛如野兽般的嗜血猖狂。
而领头的,正是一个同样身披华丽斗篷的青年,手中的利刃在闪电的映耀下闪烁着别样的辉光。
“真是没想到啊,雅典的小贵族,我们还能在这里再度相遇。”
望着满面惊惶的猎物们,皇储大人歪着头,那英俊的面庞上露出了同样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