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着大地,而士兵们冰冷嗜血的眼神却同时也在肆虐着维罗妮卡的内心。
剑已失,枪不在,旧伤复发,新敌渐聚……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此时维罗妮卡都已经被逼入了绝境,这点她自己自然也很清楚。
“骑士小姐,请你投降吧。”肥胖的男人故作无奈地摆了摆手,“刚刚的战斗已经证明了你的贵族血统,现在,直径五十尺内的魔力都已经被无效化了。与其身受刀剑所创竭力而死,不如丢掉你那把可怜的小刀和同样可怜的幻想,如果你投降,我们会保证你在内战结束前的生命安全。”
“生命安全……”少女紧咬着牙,“像那对被丢进深井的无辜孩童一样的生命安全吗?!”
“嘛……骑士小姐,你应该知道他们只是平民而已。”
“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明白的。”肥胖男人咧着嘴笑了笑,“贵族和平民,那能相提并论吗?”
那男人的声音很粗哑,放在夹杂的雷鸣声之中显得更加嘈杂难听,但当这声音掠过维罗妮卡耳畔之时,她却感到心神一阵巨震。
看着维罗妮卡缄口不言,对方又张开了口:“我们不是那种粗坯组成的强盗团,如果你是贵族,投降我们之后我们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与身为贵族的相应权利。但对于平民……我们真的无法对这些粗鄙愚昧、背信弃义的老鼠们给予足够的耐心。”
“普通人说我们残忍,是因为我们从不在乎一般人的生死和权利能否得到保证,但对于帝都和雅典城里的贵族朋友们来说……皇储大人的亲卫团的名声可一向都不赖呢。”
肥胖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轻轻地勒住了马缰,挥手示意身旁的骑兵们不要再对维罗妮卡动武。
而处在他们包围圈里的维罗妮卡,却微微的垂下了头,任凭从天而降的雨水解开她的盘发,任凭暗红色的发丝一缕一缕从鬓侧滑下,宛如盛开于洁白肌肤上的点点繁花。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了苍白的底色,琥珀色的双眼微微闭合,丹红色的双唇却渗出了丝丝缕缕混杂在雨水中滴落大地的血色。
如果少年看到了这一幕,他必然会在半秒之内判断出这是维罗妮卡正处于极度愤怒之中的表现。
此时此刻,肥胖男人依然在马上手舞足蹈着,哪怕全身上下已被暴雨淋了个通透,他嘴边的劝慰和脸上的真挚表情都未消退半分。
维罗妮卡不是那种丝毫不会察言观色的蠢货,从这家伙的感情和言谈里,她早已看出对方确实相信他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但正因如此,她才会愤怒到现在这个程度。
原来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贵族吗?
……
在过去的十七年间,维罗妮卡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贵族生活实录》的最完美的演绎。
她出身于帝都最著名的将门,祖父曾任御前军事大臣,父亲则是帝国最骁勇善战的常备军团的军团长,征战多年,军功赫赫。
不但有着如此显贵的出身,她还在幼年就展现出了极其可怕的剑术天分,仅是第一次握剑,便在技巧上将那位负责教导宫廷女眷的剑术老师打的七零八落,不得不动用魔力才化解了当时年仅十岁半的维罗妮卡的进攻。
剑术天才——这是当时帝都上层贵族们对维罗妮卡的一致评价。就连皇帝本人都曾笑着对左右随从说:这下子杜伊勒家可真的要出个“剑姬大人”了。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赞誉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沉醉其中了。甚至有一段时间,就连她自己都认为她肯定会在十五岁前冲破那道门槛,成为一名真正为万众敬仰的“剑姬大人”。
可惜,她取得了无数辉煌的成就,但终究还是没迈过那道门槛。
而与此同时,帝都的一个原本默默无名,除了相貌之外似乎一无所有的剑术学员,却在短短三个月间接连突破境界,最终站在了和她相同的位置,也申请了一场剑姬资格评定。
剑姬资格评定……这是一个在王政时代就已产生的古老传统,包含一套极其复杂的评定程序,而在现在这个时代,这套程序的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剑术比赛。通常情况下,这是被评定者和一位剑姬的剑术较量,由那位剑姬对被评定者实力的判断来决定是否准许对方晋级。
这传统已经延续了两千年之久,但那一年东罗马帝国恰好“人丁稀薄”,不多的几位剑姬不是在边疆驻守,就是陪皇帝本人一同去处理突发的小亚细亚叛乱了,偌大的君士坦丁堡里竟然没有一个能协助评定的人选。
而恰好,当年申请评定的候选人有两位。
于是评定委员会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那位留着一头罕见璀金色长发的女孩与维罗妮卡进行一场真剑决斗,胜者晋级,负者淘汰。
当时帝都上上下下一致认为这规则是给了维罗妮卡一个大便宜,她为了这次考试已经准备了超过一年,在竞技场里经历了无数次苦战血战,虽不谈历经生死,却也算战技精湛。而那位学员距离突破上一层资格才不过短短十五天,连现有的境界都没能稳固。按常理来看,这场战斗的最终结局必然是维罗妮卡轻轻松松地取得胜利,摘下那顶之前被她错失的桂冠。
但当这场战斗落下帷幕,检定官向场外的人群宣布评定结果时,观众们却惊愕地发现最终站在场上的却是那位一头金发的小女孩。而维罗妮卡却像个被玩坏的布娃娃一样半跪在地上,形态狼狈,满面苍白。
于是那个小女孩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和晋升速度最快的剑姬,荣华加身,受万众敬仰。
而维罗妮卡……这个本应作为一个可怜的失败者而受怜悯的少女,却在结束后的第二天身着那套皇帝御赐的华贵礼服,带着自己所能准备的最高规格的礼品来到了学员宿舍,毕恭毕敬地请求那位金发女孩收她为随行骑士和剑术学徒,以求能在剑术之路上更进一步。
一时之间,这故事在帝都的平民百姓间被传为佳话,不过上流圈子的绝大多数人都对于一位名门显贵自堕身份,给一位因剑技才勉强晋级为荣誉贵族的女孩当随行骑士这事大有不满,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都找到她,希望她能够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否则就不会再向她提供任何生活所需的开销。
面对着父亲的呵斥,维罗妮卡人生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谦卑自省会引来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潮……这难道不是贵族骑士最基本的美德之一吗?
从小到大,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贵族本应是伟大的,骑士本应是高尚的,所以她做出了这种对于整个上流圈子来说都算是“自甘堕落”的事情,接着和那位金发剑姬一同开始了游历全国的旅行生活。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哪怕深陷圈套被人算计,她也没有放弃维护身为贵族骄傲的努力,而这一切力量的源泉,正是因为她依然在坚信着自己正做着正确的事情。
但她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在其他“贵族朋友”的眼中只不过是个教条的疯子所作出的不谙世事的愚行而已。
“普通人说我们残忍,是因为我们从不在乎一般人的生死和权利能否得到保证,但对于帝都和雅典城里的贵族朋友们来说……皇储大人的亲卫团的名声可一向都不赖呢。”
原来……骑士庇护的对象只有自己的同类吗?
在此之前,她曾经因那些书本典籍中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肆意虐杀农奴的领主、劫掠村庄屠戮平民还引以为战功的军镇将军而愤慨,而当她离开帝都来到乡间,亲眼目睹同时代的“贵族朋友们”的所作所为时,她更是怒发冲冠恨不得亲手一一手刃这些抹黑了血统与荣耀的无耻败类。
在她的眼里,这些带着冠冕头衔,干的事情却残暴如同野兽一般的混球都已经丧失了身为贵族最基本的理智和道德。
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之所以能心安理得的干出这些只有恶魔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原因却并非他们丢掉了理智,而恰恰是因为他们比维罗妮卡更加“理智”。
只不过……这份理智,这份道德,和维罗妮卡心中坚守着的那些完全不同。
在他们的眼中,法律所庇护的对象只有那些一个圈子的天潢贵胄,而那些骑士守则、贵族规范……它们的适用对象也只不过是那些相同层次的“贵族朋友们”而已,正如那句话所言:“我们尊重和保护任何人的合理权利,哪怕对方归属于敌方阵营,我们也会一视同仁……但,平民不算人。”
所以他们会为了一件不好看的裙子而虐待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侍女,会为了找点乐子而毁灭一座生活安宁的村庄,会把成千上万的人送上战场和同样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浴血搏杀,所捍卫的却是一面根本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旗帜……而他们却会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穿着最华贵的服饰与同样的一群人觥筹交错,脸上满是优雅的微笑。
维罗妮卡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过去的十七年间一直生活在一个幻想中的国度里,那里的骑士英勇虔诚,那里的贵族品格高尚,那里的军队为了保护平民而殊死奋战,那里的书上写着的东西都是真的……
然而,这个国度根本就不存在。
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谦恭,那只是长辈用来愚弄晚辈的谎言。
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勇敢,那只是治人者用来欺骗治于人者的圈套。
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仁爱,上位者的感情只会与同样的上位者们分享。
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公正,正义的解释权只存在于蔑视正义的贵人之口。
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英勇虔诚的骑士!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品格高尚的贵族!
这,才是他们所坚守的《骑士守则》。
少女站在暴雨之中,先是无声抽泣,继而放声大哭。
那座花了十七年构建起来的幻想国度,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而那颗从骠骑兵劫掠商队时开始制造,从少年蔑视贵族的言行中得以深埋,在看见被屠戮村庄的惨景时点燃了导火索的炸弹,终于在此时此刻得以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