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燃的烟草，在雨夜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男人坐在床边，亚麻色的短发上依然残留着“奋战”之后淌下的汗水，他望着狭窄阁窗外的黑夜，长长地吐了口烟气。
在他身后的床上平躺着一个女人，不算丰满的身体上缠裹着一件散发着异样气味的破旧毡毯。他皱了皱眉，起身穿衣，顺手在那张摇晃的木板床上丢下了两张揉皱了的纸券。
直到被揉成一团的纸券在床上落定，女人的呼吸声才终于平稳了下来，趁着男人的视线转向窗外，她突然伸出了手，将那几张淡黄色的纸票归拢到被单下的阴影里，然后又蒙住了头。
都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放弃那点可怜的羞耻心吗？男人冷冷地瞥了床上的女孩一眼，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从口袋中取出了另一张纸券，铺平后放在了床头柜上。
在眼下被重重封锁、物价飞涨的雅典城里，这点微薄的报酬或许只能支撑她一两天的花销。不过比起她的那些身染难言之病，只能蜷缩在暗寮里等死的同行来说，她已经能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我走了。”
男人伸手从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制服和马靴，在推开木门，走入雨夜的前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过了头，向着床上的女人冷冷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嗯。”
把自己裹在被单里的女人应诺了一声，就在男人回头迈开步伐的刹那，她突然又张开了口，用一种夹杂着许多复杂感情的声音道：“保重身体。”
男人没有回答她，他系上了靴子的系带，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大约十七八米长的石板路上满是积存的杂物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不知道多少年没疏通过的排水道在暴雨中早已不堪重负，地上满是横流的污水，不时还能见到几只腐烂的动物尸体横躺在墙角，等待着某条侥幸活过了一天的野狗前来大快朵颐。
“先生，您结束了吗？”
就在男人出门的刹那，门边的阴影里突然站起了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他披着一件与他的身材颇不相符的女式宽衣，靠在一个不知道之前是用来养鸡还是养鸭的窝棚旁，淡褐色的双瞳里充斥着怯懦的光。
“嗯，你可以回去了。”
至始至终，男人的表情都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冰冷的像是一柄闪耀着清冷光芒的刺刀。
面对着这张脸，哪怕是雅典城里最滑稽的戏子都会不自觉地压住笑声调头退避，但男孩却依旧站在原地，颤抖着身体直视着他的脸颊。
“还有什么事吗？”
他偏过了头。
“不……只是，只是姐姐跟我说，她很喜欢您之前送给她的……”
男孩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说出这句断断续续的话就已经消耗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胆小啊。
男人抬起了手，轻轻地抚摸着颊侧的伤疤。
那是在两年前的小亚细亚战场上，率队压阵的他被一发飞来的流弹打中了面颊，那发专为剑术师设计的大号铅弹几乎砸碎了他的半个颧骨，如果不是积累的战功为他换了一次御用法师的治疗术的话，恐怕他现在已经和当初的绝大多数战友一样腐烂在曼奇克托高原上了。
感受着由指尖传来的粗糙感，男人突然有点想苦笑两声，但他却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连扯一扯左侧的嘴角都做不到……那枚子弹同样毁掉了他开怀大笑的权利，甚至毁掉了他的相当一部分记忆，只给他留下了半张能吓得小孩不敢说话的疤脸和一个怨天尤人的臭脾气。
将一枚刻着戴克里先头像的硬币塞入男孩的手中，男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着巷子外的天地走去。他没有打伞，但却没有一滴雨落在他的身上，纷扬的雨滴到了他的身边就好像落在了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上一样四散崩裂，最终化作无数破碎的光点重归大地。
自从那次受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上过前线。原因也很简单……那些属于炮灰的仗他已经打完了，后面捡战果的顺风局自然没他插足的份儿。
不过军部的老爷们自然不会把这道理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们当然会找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来告诉他为什么早已痊愈的他必须留在后方乖乖静养，为什么他在剑术团里的职务要在受伤后的第一天就被别人永久性地顶替掉，为什么他血战之后的战果会被安在一群连剑都没握过的人的头上……
这些理由他当然不相信，但现实的限制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荒诞的借口。
因为如果他不相信，不承认，就会有很多人来让他相信和承认，如果他到了那时还执迷不悟，想要再翻腾几下身子……那么军方不介意让一个本该死在战场上的炮灰再死一遍。
毕竟一个小作坊主的儿子，老爷们肯给他一次带领部队上战场送死的机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要是保了条小命还不知足，那不就太贪得无厌了吗？老爷们可不喜欢这种不听话的棋子……啊，说错了，是国家可不认可这种不够忠诚的士兵。
不过老爷们也不会绝人之路，他们决定把分发战死者抚恤金的工作交给这个男人，毕竟在他们的眼中这也是个肥缺，也算是不枉他之前流的那点血。
可惜他们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个死脑筋，不但按照数目完完整整地把钱如数交给了牺牲士兵的家人，甚至还为此和几个被大佬们派去捞一笔的手下起了冲突，打伤了某个出身名门的公子哥，一时间搞得某些老爷很没面子。
一个如此不识时务的刺头的下场肯定不会有多美妙。他先是被抹除军功，继而又被连降三级，如果不是怕他一怒之下执剑杀入帝都军部的话，恐怕这时候他已经被罗织了三四个罪名，发配到某个黑矿洞里搬石头搬到死了。
虽说保住了军籍和性命，但老爷们的怒火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湮灭无踪，最终他还是被赶出了一线常备军，在雅典守备所里领了个虚职，平日里要是活的谨小慎微点倒也还能生活，但想要诉冤平反嘛……你可就别逼着各位老爷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看着呼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慢慢消弭，男人停下了脚步，望向远方渐渐稀疏的雨幕。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纸卷的长烟，看着纸卷上的一个特殊的启明星纹章，他却突然停住了手，然后将这根造型独特的纸烟重新放回了烟盒里。
偶尔有早起上工的平民路过了他的身旁，但在注意到他的同时也不由得压低了帽檐，加快了步伐，也不知道是惧怕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还是惧怕他制服上闪烁着的象征着军官的徽标。
越过茫茫的雨雾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夜色，他隐约看见了在远处的山冈上闪耀的灯火，不需要代入地图，每个雅典人都知道那片灯火辉煌意味着什么——某位曾经的亲王殿下，现在的皇帝陛下的行宫。
讽刺的是，由于地形和角度的限制，能在雅典城里看到那座辉煌宫殿的地方，只有港口边永远弥漫着一股垃圾味道的贫民窟。
也许，真的像那位先生所说的那样——这样的世界并不合理吧。
卡啦。
伴随着一声橡木车轮撞击残破路砖的轻响，男人轻轻地抬起了头。
每天定时接他回军营的马车已经到了，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一天已经就此结束。
虽然，现在天才刚刚亮而已。
但就在他爬上马车的后座，交叠双腿，打算小憩片刻时，橡木制成的车厢板却突然被轻轻地叩击了三下。
几乎就在叩击声停止的刹那，男人猛地睁开了双眼，手指下意识地扶住了腰间的佩剑。
而下一刻，连接车厢和驾驶座的木窗被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这人是他新换的马车司机，一名来自乡村，朴实能干的普通勤务兵……至少在此之前男人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但现在，看着那人脸上独有的属于年轻人的狡黠，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不能抑制的激动，男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帕帕戈斯，你……”
年轻的勤务兵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伸出右手，在胸前作了个奇特的手势。
那手势像是大海的波涛，又像是翻滚的浪潮，在看到这个手势的同时，男人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然后直起了身子。
注意到了男人姿态的变化，勤务兵紧绷着的脸顿时缓和了不少，他靠在了挡板上，微微侧脸对着车厢内的男人道：“上尉同志，革命的浪潮不可阻挡。”
没想到，我也有叫别人同志的这一天啊。
男人松开了手中的利剑，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抬平到了胸前，在勤务兵欣喜的面庞下，他轻轻地张开了口……
“革命的浪潮不可阻挡，勤务兵同志，你好。”
……
在雾中，马车驶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检查过了数遍身后是否有密探和追兵，直到确保安全之后，那位名为帕帕戈斯的勤务兵方才停下了马车。
“帕帕戈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男人的面色依旧冷漠，但从突然变得高昂起来的语调中足以说明他此时内心深处的波动是多么强烈。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那个看似力量尚弱的会党竟然能不动声色地将他的亲兵发展成了下线，还让他和自己接上了头。
但这并不是最令他惊讶的事情……那位勤务兵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才真正地让他险些被从座位上震落下来。
“上尉同志，革命就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