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
就在少年驾着货车穿越城门,顺着拥挤的人潮向前方行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叫嚷。
在他下意识地回头观望的时候,一本用黄纸装订的薄薄书册突然飞落在了他的膝盖上,凭借着逐步恢复的魔力,他不用特意去看也知道把小册子丢到他车上的是一个十二三岁年纪的小孩子。
那孩子在拥挤的人潮中灵活地穿行着,手中剩下的册子很快就分发了出去,在解决完手上的工作后,他向着不远处正推搡着人群向他追来的卫兵做了个鬼脸,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阴暗小巷中,再也不见踪影。
“先生,这是什么?”
“宣传册吧。”
少年从膝盖上捡起了那本还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小册子,册子的封面上并没有任何标题,而是印刷着一个左右对称的华丽图标,图标上缠绕着一根飘带,飘带上分别用希腊文写着“自由”“平等”和“博爱”。
虽然早知册内的内容,但少年还是当着爱因斯的面翻开了封面,率先映入两人眼内的是一行手写的大字:“敬爱的军人、学生、市民、农民同胞们您好,无论你是什么人,都请暂且花些时间听我们说两句。”
在这个时代,东罗马帝国的书面用语被指定为语法复杂的新拉丁文(类似于中国的文言文),而这篇印在扉页上的文章从标题到落款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希腊文(类似于现代中国的白话文),而且遣词造句明显偏简单化,可以说整篇文章哪怕是一个只上了几个月教会学校的半文盲都能读的懂。
“请军人同胞们想一想,大家辛辛苦苦战斗得到的战利品,究竟是进了谁的腰包?我们拼死捍卫的究竟是人民的国度,还是官老爷们的乐土?是谁在为罗马的存亡流血流汗?”
“请农民同胞们想一想,为什么大家翻耕、播种、收获,辛辛苦苦劳作了一整年,最后却总有人要拿走大家大部分的收获?是谁毫无付出却赚的盆满钵盈?是谁害得真正劳动过的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
……
“在亚当和夏娃的年代,又有谁是谁的主人呢?”
“既然连在上帝的伊甸园里每个人都能平等地活着,那为什么现在却有人要骑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呢?想想吧,我的同胞们!为什么有人不事劳作却能拿走劳动者辛苦一年的收获?为什么有人可以肆意欺压我们却不担心会受到任何惩罚?”
“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
看着那行加粗的斜体文字,少年闭上了眼睛,将下一句话轻轻地背了出来。
“因为我们罗马的人民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国家!”
“当护民官和骑士们要求你们爱国的时候,请对他们投以轻蔑的目光吧,因为这个囚笼根本就不是人民的祖国!我们想要的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欺压,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决定领主的国度!一个人民军队为人民而战的国度!一个以劳动为荣而以剥削为耻的国度!一个老人、孩子、残疾者都能得到来自社会的保障,而坏蛋和剥削者必将得到惩罚的国度!”
“而想要得到这样一个国家,我们不可能奢求贵族老爷们的怜悯,而是要用手中的枪和刺刀让他们服从于人民的意志!是的,我们需要一场战争,一场劳苦大众与压迫者们的战争,而在这场战争里,我们必能夺取到最后的胜利。同胞们,站起来吧!革命的烈火已经烧起来了,谁不愿意和我们,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的话,就让他们和那帮与正义背道而驰的剥削者们一起下地狱吧!”
“雅典革命委员会,基督历1765年11月1日。”
……
当少年合上书本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身旁少女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爱因斯?”
“妾身在君士坦丁堡看过类似的东西,却没想到连雅典也有了,真是有趣呢。”
这一点都不有趣吧。
少年收起了这本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书册,但在把它放入挎包前,他却清楚地看见了发生在爱因斯脸上的一些精彩的变化。
鼻翼翕动,瞳孔微缩,眉毛上扬,额肌收缩……
这家伙实际上才不像她说的那样平静呢。
“对了,爱因斯,你家里有什么人?”
像是无意中突然想起了什么,少年对同座的爱因斯提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
“妾身是一个德意志贵族的女儿,家在维也纳(注:奥地利也是德意志地区的一部分,奥地利人也属于德意志人)。”
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爱因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灰底色的眼睛,德国意味浓厚的名字,比同龄的罗马人更加挺拔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年一点也不意外,毕竟这也和他这些天来的猜想吻合了。
况且虽然荣华不在,但东罗马帝国在剑姬的评定和训练上还是有相当强的实力的,来君士坦丁堡学习剑术、甚至参加剑术师评定的外国人也不少,爱因斯的来历并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少年又把思绪转回了刚才那本小册子上。从实质上看,刚才的那篇文章并没有谈到什么根本问题,绝大多数的篇幅都用来喊口号了。
在这个识字率不到30%的时代,散布这种印刷价格不菲的小册子实在是得不偿失,毕竟扉页里的那文章真正要团结的底层人民绝大多数都是不怎么识字的。虽然这篇文章半文盲都能勉强看懂,但全文盲可就不一定了。
况且对于那些已经对剥削习以为常的麻木人民来说,哪怕看得懂,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字也未必能激起他们的热血。比起思考如何建立一个属于人民的国家,他们更偏向于思考今天晚上该从哪儿找点东西来填饱肚子。
不过,这本小册子实际上并不是为了那些填不饱肚子的人印出来的。
绕过城门口拥挤的人潮,少年那辆千疮百孔的驴车来到了一座城门口附近的小广场上,这个时代并没有城管,无孔不入的小商贩们早就把这片广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市场。来自雅典周围农庄和码头的时鲜和海鱼纷纷上架,不大的市场上顿时充满了市侩的小贩与精明的顾客间争执和妥协的声音,热闹的场面一时间让人无法相信这里是座处于战争戒严中的城市。
但少年此时的目光却并非落在小贩和主顾们的身上,而是落在在街角阴暗处凑成一圈的几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们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脸上稚气未消,看样子估计是某个教会学校或是军学院的学生,此时他们正互相传阅着一本小册子,毫无疑问,那和少年手里的是同一本东西。
看着他们做工不错的衣服和高帮的长靴,再看看他们脸上激动难抑的神色,少年突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反体制政党的中坚力量都会是小资产阶级了。
果然,还是这帮吃饱了饭又有大把闲工夫的家伙好忽悠啊。
深深地吸了一口夹杂着些许鱼腥味道的空气,少年轻轻地笑了一下,驾驶着驴车离开了这片小小的广场。
……
作为地中海重要港口的雅典,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西欧甚至中亚文化的渗透和影响。
而文化渗透最直观的表现,就是雅典城区的建筑了。
稍老些的建筑依然保持着浓重的罗马帝国时期和拜占庭时期风格,从圆顶的城市教堂到不知挺立了多少年的大理石输水管,再到城区中央用花岗岩建筑,坚固的简直可以拿来当碉堡的市政厅,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凯撒时代的罗马城。
而到了高丘上的富人区,这里的建筑大多是西欧风格的楼阁和宅邸,大块的平板玻璃镶嵌在橡木交叠而成的窗框上,同时街上也出现了巡逻的国民自卫队成员,在专业警察出现之前,雅典的治安基本是靠这些半佣兵半志愿兵性质的民兵组织来保障的。
从富人区一路南行,路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当货车走到能看见海岸线边起伏的数十个瞭望塔时,路面已经基本是一半砖一半泥了,四处还可以看见便溺的痕迹……毕竟这年头还没有公共厕所,实在憋不住了也应当理解理解。
只是很可惜,这些痕迹并不只是在这里公开表演的人们留下的,从路两旁的公寓里不断有人从高处向下泼洒垃圾,比起富人区良好的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系统,由于城市加速扩张才产生的贫民区的基建质量可就实在是不敢恭维了。看着四周的污秽,维罗妮卡已经忍不住捏住了鼻子,就连爱因斯也微微皱了皱眉。
二人的表情和那辆被打的千疮百孔的货车很快就引起了几个在街边的泥水洼里嬉戏的孩童的注意,他们追着车笑了一阵,但随后很快就被在街边店铺里的父母冲出来揪住了耳朵,继而传来了几声斥骂:“小混蛋!你知道车上的那位哥哥是谁吗?你知道他帮咱们做了多少事吗?你这个没良心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刚刚追着车的大孩子赤着脚跑了过来,少年勒停了货车,那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歉道:“非常抱歉,导师哥哥,我听爸爸说您的车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被打成这幅样子的,刚才那么笑您真是很对不起!”
“没事的。”少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这个孩子还沾着泥水的短发,继而露出了一个颇为阳光的笑容。“回去玩去吧!”
“先生……很受欢迎呢……”坐在少年身边的爱因斯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在少年回头之前闭上了嘴。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对了!哥哥!”就在少年再度拉起缰绳的时候,那个跑出了有些距离的孩子突然又回过了头:“您旁边的那两位姐姐长得很漂亮哦!爸爸说上帝规定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但可以有很多情人的哦,所以两位姐姐都是哥哥的情人吗?”
“才不是!”
“嗯……只,只有妾身……”
维罗妮卡和爱因斯几乎在同时给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剑姬大人!”维罗妮卡大吃一惊,瞪了一眼此时满脸通红抱着膝盖的爱因斯。随后,她突然将目光锁定在了少年的后背上。“是不是这个男人用他那肮脏的契约命令您说出来的?!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寡廉鲜耻的变态!剑姬大人,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