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先生!”
当少年跨过台阶,来到公寓外的马路上时,一辆马车刚好停在他的面前,而马车的车夫则向他轻轻地行了个礼。
望着车厢里的那个向他伸出手来的年轻人,少年同样报以笑意,抓住他伸出的手登上了马车。
那青年大约二十多岁年纪,留着漆黑的短发,虽说从服饰到语气都可看出他极力想要营造出一种行事果决的执行者气质,但那白皙的肤色和透着股阴柔气质的精致五官都在无形之中大大削减了他的强势,反而给他带来了些许学者式的书卷气。
在确定那个要等的人已经上车后,马车继续开始在贫民区漫无目的地兜起了圈子。看见少年之后,那位年轻人似乎神情有些激动,但还是平抑下了情绪,向少年敬了个浪潮礼,然后拿出了一本藏在座椅夹层里的书册。
“导师先生,在您离开的这三个月里,组织又吸纳了十二名核心会员,其中有十名来自于军队,两名来自于炮兵学院。外围会员吸纳了八十三人,那几个组织特意留下的探子也都找人盯好了。农庄里的军训已经完成了第二期,四十名学员都初步掌握了一定的军事技能,有了您带回来的这批枪支……”
“先等一等,乔治。”
就在眼前这位黑发白肤的青年如数家珍般汇报工作成绩的时候,少年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了,先生。”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册,疑惑地看着眼前年纪似乎还没有他大的少年。
“你的侧重点选错了。”
少年接过书页瞥了两眼,之后摇了摇头。
“走之前我应该和你们说过,革命很快就要爆发了吧。”
“可是……”
“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少年的目光越过书页落在了年轻人的身上。
毫不犹疑的目光,但隐约间却有几分焦灼的神态……他确实还对自己保持着那种近乎狂热的忠诚,但同时也对自己否认他能力的这一点感到气愤。
和自己之前判断的一样,这是一个非常自信而又充满野心的人。
“先生,可是我们的组织才成立一年不到啊。现在就开始革命,未免有些……”他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本暗册,“组织现在不过只有一百名不到的核心成员,支持和同情我们的外围成员也只有四五百人。没有重型武器,轻武器数量也不多……”
“乔治,你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年轻人抿起了嘴,两手微微交叉,目光直视着少年的脸庞。
“革命不是一小撮人就能驱动的,它是由广大人民所做的决定。”
在停顿了两秒之后,少年继续开口道:“来这里的路上经过了港口区吧。”
“嗯。”年轻人点了点头。“是的,但整个港区都被封禁了,没有船只可以出入,驻守港区的是国民自卫队第四营和青年军第二十一……”
这家伙又开始自作聪明了。
虽然工作能力确实很强,但这种过于自傲的人确实不适合放在身边做秘书,传达命令需要的是一个肯服从命令的革命同志,如果不是现在组织架构尚未建立,需要一个工作能力足够强的人在自己离开时充作代行者的话,他宁愿把这家伙丢去一线扩大组织,或是去其他城市开设分部。
“请停一下好吗,乔治·赛奥托卡斯同志。”
“……嗯,好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挫败,他放下了手中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纸笔,失落得像是个论文被打回重写的学生。
“虽然我经常把革命比作战争,但请你千万不要用单纯看待战争的眼光来看待这场革命,这是极其错误的。”
“是的,导师先生。”
“从一场战争的角度来说,我们当然没有准备好。但请你记住,这场革命不是我们和反动派开战,群众作为我们的盟友。而是一场广大民众与反动政府间的对抗,我们才是群众的盟友!”
“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调度,群众不可能被发动起来,我们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这家伙是把自己之前的演说当成耳旁风了。
虽然很想叹气,但少年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微笑,他撩起了窗帘,指了指马车外忙碌的人群:“我问你,如果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生活富足,真正享受着法律所赋予的种种权利的话,你再怎么发动,他们会跟你一块儿走吗?”
在少年的问题前,年轻人又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起了头郑重道:“先生,我好像明白了……这是您之前说过的人民史观,历史是由广大民众所创造的,我们只是因势利导而已,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要力量。”
“是的。”少年看着似乎有些醒悟的乔治,继续道:“所以不要再去花费过多的精力去思考那些战术层面的问题了,一场战争的成败绝不是由一座堡垒或是一场战役而导致的,而涉及到战争之前在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方面的实力对比,虽然胜负并不会一定在战前确定,但最后的结果肯定和这些因素息息相关。革命,也是同理。”
“现在,再去看看外面,你能发现什么?”
年轻人的目光顺着少年的手指而穿透了车窗,看着海港边由于封港而显得略有些冷清的景象,他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先生,是封港!封港导致大批港口工人失去了工作,商会和资本家们也不能利用航线继续贸易,白白损失了大笔利润,现在正是民怨沸腾的时候……”
少年逐渐敛去了微笑,却始终不发一言。
“那么,是海军吗?”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张开了口,他指着停泊在港口最远处的几艘挂着双头鹰旗的濒海护卫舰。“封港导致港口的大部分功能失去了作用,只要再进行一些破坏,就能让海军短时间内无法登陆,前线的反动派军队也不能快速撤回镇压革命……”
“我说了,不要试图从战术方面去解析问题。”少年终于又开了口,“想想吧,雅典城崛起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是……海上贸易。”
“是的,所以港口才是雅典城真正的命脉。”他接过了乔治手中的地图,在萨拉米斯港和艾加里奥山间画了一根线,然后又描着雅典城墙又画了一根线。
“一旦封港,一场从雅典港口工人间开始蔓延的危机将会在瞬间降临雅典城,很快,贸易线路的中断将带来奢侈品的断货,随后,雅典乃至整个希腊南部地区的商业都会受到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不过,由于这两根线的存在,这并不会真正给南部的叛乱政权带来伤筋动骨的转变。”
“第一根线保证了雅典的粮食、棉花和燃料的供应,而第二根线则分离了城乡,用武力阻断了可能在城市发生的大规模骚乱。”
“有这两根线和线所囊括的区域在,哪怕贸易中断,雅典政府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颠覆。所以卡科里亚可以毫不犹豫地封港,阻断正统军可能带来的海上风险。同时,由囤积货物大赚一笔的商会也不会对卡科里亚的行为过于苛责。这种颇为极端的行为却在短时间内保证了雅典政权的稳定性。”
“但随着时间的延长,由商会代表的资本剥削阶级囤积的货物逐渐售罄,而在破产的手工业者和小布尔乔亚们的尸体捞出来的那一福利也快要耗尽,他们自然会开始逼迫皇帝开放市场,那时,这场危机就将画上句号。”
“只有在这段危机达到巅峰的时候,才是发动革命的最后时间。那时以商会为代表的食肉者们开始不满,市民阶级终于意识到了痛苦,而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贫民阶层……他们会毫不介意地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只为了推翻那个把他们带进危机的人。”
“而如果继续囤积实力,忽略了这一时机,等到物价回稳,各个阶层重新开始过上那种勉强能活的生活之后,你觉得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支持我们吗?”
望着面前年轻人若有所思的面容,少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熟悉的浅笑,同时轻抿了一口由对方事先准备好的热茶。
……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就在少年刚刚登上马车的时候,罗兰在一片晨光中睁开了双眼。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块多处破损的玻璃,以及这块玻璃后湛蓝清澈的天空。
而在这片天空下的是一间并不算宽大的卧室,还有一股氤氲在男孩鼻尖的清寂幽香。
这里……是哪里?
撑着床铺上铺垫的毡布,男孩艰难地直起了身体。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昏昏沉沉中显得恍惚如梦,如果不是那道划破视野的天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醒来。
我……活下来了吗?
借着从玻璃阁窗间漏下的天光,男孩看清了自己双手上层层叠叠尚未消退的创口。昔日因感染而发热溃烂的伤指,此时却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清晰的痛楚再度证明了他还处于人间。
原来,自己和妹妹是真的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做了一场荒诞的美梦。
靠在床铺上,男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房间中漂浮的淡淡浮灰和从顶棚漏下的晴耀日光交织在一起,安宁中却闪烁出了几分幻梦般的不真实感。
不过无论如何,这日光总比井底的腐臭和黑暗要好的太多太多了。
他竭尽全力地不让自己回想起村庄被屠后的那段噩梦般的回忆,但越是努力掩盖,当时的景象却越是真实清晰。
不见天光的黑暗,污泥之中的腐尸,深切体肤的痛苦,弥漫鼻尖的恶臭……
对于一个普通的十二岁男孩而言,遭受了如此可怕的打击,性情大变只是其一,就算精神崩溃,就此自我封闭变成废人也并不奇怪。
但对于此时此刻的罗兰而言,比起把头蒙在毯子里哭泣,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亟待考虑。
自己的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