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公寓的门口,少年轻轻地呼了口气,看着呼出的白雾渐渐在初冬的凛冽空气里消弭无踪,他也定了定神,踏入了公寓前的寒冷之中。
“先生,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当他走过畜棚时,靠着廊柱的大巴托向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棚子里的那辆千疮百孔的驴车现在只剩下了一部空壳。正如他所说的一般,车里的那些“贵重”的货物已被乔治安排的工人搬走。很快,它们就将出现在某个港口工人的窝棚或是某座废弃许久的院落里,像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样,等待着一个再度被启封的机会。
不过一把枪埋得旧了,只要保存得当,挖上来擦擦枪管换换零件,总还是能再度击发的。但一个人要是真的被埋藏的太久了,无论再怎么擦拭打磨,那腔冷却的热血也不可能再恢复昔日的滚烫了。
国民自卫队的军士长波尔威,自认自己就是一个被埋藏的太久的热血青年。
作为一个勉强跻身富人区的小商人的第三个儿子,他一直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想经商,自己的那位守财奴父亲绝不可能给他足够的经费。想参军,他又没有足够显赫的贵族血统,终其一生不过一个小小的上尉。这显然不会是个热血青年的毕生追求。
最终,在他成年后,他的父亲给他推荐了一个在国民自卫队中任职的机会,然而当他满怀着参军报国的热情加入到国民自卫队时,才发现自己的父亲之所以给自己推荐这个机会,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理想是如何鼓励支持,仅仅只是因为有个在国民自卫队中任职的亲属能给他们家省掉两成在富人区居住的房租罢了。
在国民自卫队里,谁都知道他不过只是个家族的弃子,无可救药的蠢货。但可悲的是,只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于是当别的自卫队军官都在酒馆和窑子里醉生梦死的时候,只有他被分到了陪那帮兵痞在冰风冷雨中巡街的任务。久而久之,甚至那帮兵痞都认识他了,但当他们真的被这家伙的热情感动,想要邀他一起消磨时光的时候,却迎来了波尔威反手的一巴掌。
滚!老子可是住富人区的军官!和你们这帮住窝棚的大头兵有什么可消遣的?!
有这样的性格,也不奇怪为什么波尔威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混成一个四面受气的倒霉蛋了。当他有一天真的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腆着脸去找上司喝酒打牌的时候,换来的是对方礼貌中带着鄙夷和轻蔑的拒绝,而当他想要和麾下的大头兵一起出去巡逻时,迎来的却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和刁难。
到了最后,也只剩下波尔威自己还在坚持那所谓的“秩序的荣光”和“爱国的热情”了。
不过很快他的热情就有了消磨的机会,有一天,他的上司找到他,微笑着交付了他一项重要的工作。
去某个极度危险的叛乱组织中充当卧底。
……
他当然想要拒绝,但上司却抢在他开口前帮他把他的名字写上了那封志愿名单。
当时,军士长先生很想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砸在上司油光满面的脸上顺便再唾口痰,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灰溜溜地从上司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接下来,他被送到了某间建设在雅典城郊的廉价旅舍里,在那儿他和一位前辈接上了头,进而以一个失业的穷教师的名义加入了这个组织。
也许是他太不起眼,又也许是他早就被发现了,波尔威在这个组织里并没有得到什么重用,平时的任务不过只是和两个同样穷困的律师组了个所谓的“支部”,读读那位“导师先生”的文章,写点心得体会什么的,就能拿到组织对生活困难会员发放的救济金。在他的眼里,这个组织比起所谓的极度危险的叛党,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沙龙。
很可惜,如果那时波尔威先生能不抱着那些被排挤的阴影和怨念,打起精神来认认真真地把那些文章读完,他的人生可能会获得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他就这样在这个组织里呆了两个月,中途还因为学习态度不认真而在支部会议上被批评了几次。被一帮穷学生和搬砖工人点名批评对于一直以来自诩为富人的波尔威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如果不是考虑到要是自己现在拔出枪来把他们统统处决,可能会在回去之后被上司押赴刑场的话,波尔威先生早就掀桌子拔枪了。
中途,他的那位前辈也来找他聊过几次天,谈天的内容对于整天喝的醉醺醺的波尔威来说并不重要,唯一听清楚的,就是只要他能整理好一份雅典城内该组织成员的名单送回来,就能回国民自卫队里继续任职了。
虽说回到那个鬼地方干活对于此时的波尔威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但比起在这儿受这帮穷鬼们的批评教育,波尔威先生觉得官复原职,继续回去当那个每月月薪不过五十纸君士坦丁的军士长还是要更符合他对自己的定位一些。
不过,可怜的波尔威先生恐怕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早在走进那家小旅馆的时候就已经被组织上层摸的清清楚楚。肃反支部的成员更是天天以各种名义在他身边转悠,之所以没有立刻收网,只不过是觉得留着这么个醉生梦死的笨蛋,比杀了他让反动派换个更加精明的内奸来要更划算些罢了。
哪怕是再蠢的家伙,和一帮人朝夕相处了两三个月后也总能得到些消息。在粗略地草拟了一份名单后,波尔威怀着终得解放的愉悦心情找到了那位前辈。
本来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一样完美,前辈拿到名单后非常高兴,许诺他回去以后一定会得到嘉奖,而波尔威对这种空洞的许诺早就已经不感冒了,他唯一希望的是能尽快把名单上的贱民们送上绞架,以解他这些天来的屈辱。
当听到波尔威先生的这个饱含热情的请求时,前辈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犹豫,不过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副老好人的模样,声音中带着些无奈。前辈跟他说上面还派下了个任务,在完成之前,恐怕波尔威还要再呆一会儿。
可想而知,当时的军士长先生的脸上出现了一副怎样扭曲悲哀的表情。但就在这时,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突然走进了旅馆的包间,他的衣着颇为笔挺华丽,但眉宇间却总有股让波尔威难受的倨傲。
“乔治,您怎么来这里了?”对他的到来,前辈似乎有些惊讶,两人在包间外的走廊里耳语了一阵,接着那位年轻人拍了拍前辈的肩膀,转头离去。
“他是谁?”
“一个朋友。”前辈应付了一声,接着嘴角突然出现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波尔威,有个好消息我想通知你。”
“是什么?”
对于一个已经沉沦了太久的人来说,哪怕只有一线曙光,都会重新唤起他挣扎的希望。
于是波尔威激动地站了起来,前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举起了一杯士麦那出产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先生?!”波尔威等得有些着急,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前辈攥着酒杯的手掌,伸出的手指却被对方轻轻地打落了。
“波尔威,刚才的那个任务取消了。”
“真的吗?”
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淹没了波尔威脑内的清醒,终于,他可以离开这片恶心的贫民区,重新去过他眼中幸福的“上流社会”生活了。
但可怜的波尔威先生此时却并不知道,自己确实即将离开,但离开的却不仅仅只有这片恶心的地方。
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根造型独特的纸烟,前辈一边在口袋里翻找着火柴,一边继续说道:
“而且,我还有个更好的消息通知你。”
“从今天起,再也不会有什么任务了。”
在被窒息的痛苦淹没意识之前,这是波尔威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请处理的干净些,罗戈先生,你知道我有洁癖。”
之前离开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屋内。
他向着嘴里叼着烟,同时仍在全身上下翻找火种的男人递去了一包火柴,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纸烟,在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后,他将目光落在了倒在阁间地板上的波尔威身上。
杀人者动作迅疾,力量极大。波尔威一个成年壮汉甚至都没挣扎过几次,就在窒息中迎来了死亡。
巧的是,杀他的刚好是一节通常用作绞索的粗糙麻绳,就是那种他之前说要把革命者们统统吊死时的臆想中所用到的绳子。
也难怪当时的前辈会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啊。
“秘书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就说要收网了呢?明明靠着他我们还可以传递更多假消息。”
“部长同志,这是导师的命令。”
望着面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年轻人掩住了鼻子,继而将桌布盖在了倒卧在一旁的尸体上,遮住了他临死前狰狞的表情和扭曲的双手。
随后,刚才负责杀人的肃反支部部员向二人行了个礼,用风衣裹住尸体,抬出了阁间的大门。很快,这具尸体就会出现在雅典城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里或是某片无人的海滩。在那种地方烂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算是他妈来了也认不出这是谁。
“导师先生……他回来了?”
“今天早上刚刚进的城。”
“那真是太好了……”被称为部长的男人敲了下手心,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道歉道:“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在说秘书先生您管理下的组织……”
“不用说了。”
年轻人蹙着眉摆了摆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太阴柔了。但他此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还有更多的事情值得他去担心。
毕竟,一个被导师先生亲自钦定的肃反部长,怎么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所说的每句话的隐藏含义?
虽然现在他还因为自己的代行者身份而不能直接忤逆自己,但当导师先生恢复执政后,他肯定也会成为代表会议上弹劾自己的众多势力之一。
在知道他有可能损害自己在导师先生面前的形象后,乔治就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上一秒钟了。
他蹙了蹙眉,将漆黑的短发撩到了耳后。目睹了这一幕的罗戈先生虽然依旧面容严肃,但嘴角却浮现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最后,部长同志,导师先生不久前下达了命令,紧急召集一次全体代表会议,会议在农庄里举行,希望你做好安保工作。”
在离开这间旅馆客房之前,年轻人轻轻地回过了头,向着身后的男人交代了一声。
而那个永远一副微眯着眼模样的男人则低下了头,在胸前行了个浪潮礼。
“我知道了,秘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