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下午,西斜的日头越过了阁楼的窗,将冬日慵懒的日光浅浅地投撒在了少年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片有些晃眼的光晕。
或许每个人的命运不尽相同,但在时间上,上帝至少还给了每个人相似的光阴。
不过,也正因为命运的不同。所以同一秒内,会有人的生命在屈辱的窒息中迎来了凋亡,也会有人在同伴的鼓励下恢复了希望。
但对于这一秒的小男孩罗兰来说,他此时能体味到的也就只剩下悲伤了。
……
“芙蕾雅?”
男孩蠕动着灰白色的唇缝,扯着干渴的喉咙,用他自以为最大的声音呼唤着那个此时对他最为重要的女孩,但这细若蚊呐的声音使他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此刻,他所处的地方正是少年在公寓顶层的住所。这是一间虽不宽大却很整洁的客房,摆放整齐的家具上都罩着一层漂白的亚麻布,甚至连空气都散发着一股如兰似麝的清香。窗边摆着两张单人床,都铺着一张生丝做的雪白床单,在日光的照耀下回映出了一片柔和的白光。
单论整洁程度,这间屋子可能比起很多贵族的住所都不遑多让。但此时的罗兰很明显没有心情去欣赏这里的风景,望着那张空落落的床铺,他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尝试着撞了两下阁间的木门,但回应他的只有双肩的痛楚,大门依然屹立在他的面前,铁门栓上泛起的一层幽光像是对他的一句无声的冷嘲。
“芙蕾雅!芙蕾雅!芙蕾雅!”
他朝着门外和窗外连呼了数声妹妹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冷风的呼啸。屋内一时间静的有些可怕,只有从窗外依稀传来的吵嚷犹可耳闻,但那声音也悠远的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让罗兰的内心深处无声地泛起一丝寒冷。
“混蛋!”
男孩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自己的软弱,继而又将目光投向了那座紧闭的木门。
虽然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但比起那种面对命运无能为力的虚弱和屈辱,他宁愿选择撞折一条胳膊。
如果少年在这儿,他自然可以微笑着分析出男孩会产生这种想法的上千种前因后果,但对于此时的罗兰来说,这看似无力的挣扎只为了一个理由。
他想找回他的妹妹。
于是他找好了方向,瘦小的躯干向着木门疾冲了过去。
但就在这个刹那,那扇似乎到了世界末日都会依然紧闭的木门,却突然无声而开。
已经进入全速冲刺阶段的男孩甚至没有看清来客的相貌就一头撞了上去,但就在他感受到痛苦的前一刻,向前的冲击力却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偏导开来,他在打了个趔趄后反倒向后连退了数步,倒在了身后的床铺上。
虽然充填着棉花和鸭绒的床褥非常柔软,但男孩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个天旋地转,在一番晕眩和恍惚之后,男孩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向了门的方向。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站在阳光之中的少年,和他脸上的那抹似挟微嘲的浅笑。
“你终于醒了,昨晚有做个好梦吗?”
……
这家伙……难道能看出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吗?
望着少年那似将一切都了然于心的从容神色,罗兰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若是平常时分,天性沉稳的他一定会思虑再三后方才开口提问,但眼下兄妹离散,他也没什么心情去回答一个陌生少年的寒暄,于是对方话音未落,罗兰已经用颤抖的声音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先生,我,我能问您件事情吗……”
“问吧。”
少年轻轻地抬起了头,望向了眼前的男孩。
“就是……就是那个和我一起被你们救上来的小女孩,请问她在哪里?!是被丢在路上了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男孩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如果他们真的把自己的妹妹丢在了路上等死,那么哪怕丢掉自己的性命,他也要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这或许并不合乎逻辑,毕竟连他自己的性命也是被他们从那口深井里捞出来的,而且按当下社会的风气来看,对方本就没有施救他们的职责和义务。
但……对于一个年方十二且认死理的小男孩来说,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就不能用逻辑来解释。
至于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其实,罗兰并不是那座被烧毁的村庄的原住民,事实上,他连这个国家的原住民都不是。
这点从他的名字上就不难看出,毕竟“罗兰”这个词,怎么听也不会像是个罗马人的名字。
某一天,一个早起的老军官去海边的哨所巡逻,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艘失事后被洋流冲到岸边的外国商船。船上的人大概不是溺死了就是乘小艇逃跑了,只剩下一座倾覆的船壳卡在礁石之间动弹不得。
责任心使然之下,老军官踏入了那艘失事的商船。他在船舱里看见了散落的货物,在甲板上看见了断裂的帆杆,却也在甲板下的客舱里看见了一个异国相貌,奄奄一息的男婴。
在把这件事情禀告上级后,雅典的军官和税官老爷们拿走了货物和现金,乡间的木匠们带走了船板和桅杆,妇女们拿了些被海水泡坏的布匹,但却没人带走那个来自异国的柔弱婴儿。
老军官本想把这孩子送到雅典城里的孤儿院,却在孤儿院门口停下了脚步……作为一个在雅典附近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他自然知道不少关于那座孤儿院的秘辛丑闻,也自然清楚这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孩子被送往那里后会发生些什么。
毕竟,这个年代又没有国家慈善拨款,也没有国际红十字会,单靠富人和教会一时同情心发作建立起来的破落房子,要是真能保证每个孤儿完完整整地活到成年,那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情。
既然连海难都没有要了他的性命,人间的羔羊们又为什么要把这无辜的孩子这么快的送回上帝身边呢?
就当做这是上帝的旨意吧。老军官最终还是没有踏进孤儿院的那座石青色的大门,他笑着摇了摇头,抱着这个孩子又回到了海边的哨所,在那里,他和几户附近的渔民一同带大了这个孩子。而男孩的名字也正是在那里由他们一起取的——“罗兰·科穆宁”。
科穆宁是老军官的姓氏,而罗兰则是这些渔民们唯一知道的外国人名——这是他们的某位前任皇帝的名字。
老军官退役之后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孩子带回了老家。懵懂的男孩在那里认识了老军官的孙女,一个比他刚好小一岁的小女孩,个子矮矮的,样子比起实际年龄来说要稚嫩了不少,不过那双浅蓝色的大眼睛分外夺目,透着夹杂着些许出尘之意的天真光彩。
老军官对他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妹妹了。
于是男孩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而那个小女孩也真的把这个长相似乎和自己的爷爷并不是很像的人当做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按常理来看,这种关系会一直延续下去,之后小女孩可能会被嫁给某个税官的小儿子或是某位军需官的私生子,然后男孩会像个地道的希腊人一样捧着鹅护送新人穿过葡萄藤架,尽到身为一个兄长的最后责任。
但在这世间的种种故事中,最缺乏的恰恰正是常理。
某一天老军官的村庄里来了一群士兵,他们有着漂亮的制服、健壮的骏马,为首的那个骑士还有着一头灰黑相间的爽朗短发。
在男孩的眼中,他们就和绝大多数路过村子的士兵一样借宿一晚上就会离开,只要应对得当,凭着老军官的身份,他们给村民们添的麻烦最多不过是顺走几瓶家储的好酒,再调戏几个村里的农妇。
然而,罗兰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离开这里的反而是他。
后面发生的事情想来并不太难解释,皇储殿下为了给旷野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的士兵提供娱乐消遣,带着人把这座村庄屠了个干干净净。
这座村庄实际上并不大,放在地方官的统计表里不过只是一串小小的数字,放在这场内战的大背景下则连个数字都算不上,但放在男孩的眼里,却无疑于他生命的全部。
而现在,有人却干干净净地毁灭掉了这份“全部”。
他看见曾经手把手教他栓葡萄藤的齐普拉斯叔叔被用一发卡宾枪的铅弹轰开了脑袋,鲜血和碎骨同时炸裂而出,洒在他不久前才亲手修过的篱墙上,红白相间,分外显眼。
他看见美蒂亚拉阿姨为了保护她十四岁的女儿而被战马活活踏死,肇事的骑兵冷笑着翻身下马,一把拉起了在母亲尸体旁大声哭泣的少女,顺便对着尸体血肉模糊的脸颊吐了口唾沫。
最终,他看见那位抚养了他一辈子的军官爷爷被那个有着一头爽朗短发的骑士打倒在了地上,看见对方的马靴狠狠地砸在了军官爷爷的胸前……那里不久前还绣着纪念他光荣退役的纹章。
但面对着这一切,他却只能抱着妹妹躲在屋后的葡萄藤架下,用枯萎的残藤遮掩着自己的身体,满面泪水地看着眼前的地狱景象。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力,但很久以后的他,却无比庆幸于当时自己的懦弱。
虽说他藏的颇为小心,但在一位术士和一位准大剑师的面前,那点伪装实在是毫无用处,他们很快就被寻迹赶来的骑兵们抓住了,率先发现他的那个士兵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后背开了一枪。
很幸运,横溢的鲜血打湿了枪机里的火药,枪没响。
于是那位气急败坏的骑兵用脚把他踩在了地上,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佩刀。
肉体的柔软当然不可能与钢铁的坚利对抗,但就在罗兰即将身首分离的刹那,那柄砸下的利刃却在一人的手指前戛然而止,只留下刀刃依然在男孩的眼中恢恢闪烁,映耀着刺眼的余光。
那位拦下了刀锋的青年微笑着帮他和他的妹妹揩净了脸上的灰尘和污血,还喂早已干渴至极的二人喝了水,只是水的味道有些奇怪……就像是那个被公会里的牧师赶走的东方巫师许诺的那种能包治百病的符水,有些苦腥,还有些呛人。
罗兰并不知道,当自己服下那杯水的时候,自己的命运就从根本上发生了转折。
那位骑士先生许诺自己绝不会杀害他们二人,还会把他们带回雅典生活,以补偿自己犯下的错误。他的脸上透着亲和的微笑,但男孩却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他的说辞。
因为他在杀害自己的军官爷爷时,脸上的笑容和这一模一样。
面对着男人的微笑,男孩一直紧紧地抱着自己妹妹瘦弱的身体,但随即,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无力瘫软。当他意识到这是那位满脸微笑的男人早已预料好的情景时,身体已经被他举到了半空之中。
男人就这样举着他和他手中的小女孩,笑容优雅而和蔼,神情就像是一个热爱手足的兄长遇见多年未见的幼弟幼妹时一般亲昵,最终,他在欢呼声中高高地将他们抛了起来……
然后他们掉进了井里。
在失去意识前,男孩最后听到的,只有从井口传来的阵阵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