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的微笑从视野里消失之前，罗兰最后所能做的不过只是将妹妹紧紧地搂在怀中，用相对较为结实些的后背去迎接坠落时的冲撞和痛苦。
对于一个十二岁孩童来说，从数米高的井口直坠到底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事实上，如果不是井底的尸体和积水帮他们缓和了一下冲击力的话，恐怕他们二人早就已经在井底的淤泥里烂成泥了。
不过就算没殒命当场，遍体鳞伤的二人依然要直面那似乎已经不可避免的死亡。伤痛、饥饿、缺水、黑暗，还有身边那萦绕不散的尸臭味道，这些事物足以将一个意志坚强的成年壮汉逼疯，更遑论两个在亲人惨遭杀戮的地狱前意志已经趋于崩溃的幼小孩童？
然而，罗兰却支撑到了最后一刻。哪怕嘶哑的喉咙只能发出宛如蚊讷般的声音，他也始终都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
这并非是因为这个小男孩有何等虔诚的信仰，也并非是由于他在井底找到了先人留下的丰厚宝藏，而仅仅是因为一个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的原因。
我的妹妹，还在我的手上。
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开始，罗兰总想做点什么来报答那位老军官的恩情。
然而，当他看见老军官的儿子们惨遭杀害的时候，当他看到老军官的女儿们落入虎口的时候，当他看到老军官自己身负重伤，在泥潭之中挣扎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手。
这并非是因为他无情无义，而是因为一个作为十二岁的孩子……罗兰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哪怕拥有再坚强的意志，脆弱的木枝又怎能阻挡马枪和刺刀的锋芒？
于是他只能卑微地蜷缩在小树丛里，抱着一个同样卑微的小女孩，在火焰和鲜血的海洋里不住地震颤。
也许，我真的天生就是个没用的人吧。
牙齿咬破嘴唇，渗出的鲜血在嘴角便蓄成了一条血色的丝缎，在灌木的枝桠间勾勾连连，最终在脚下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在那一刻，男孩的世界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
但就在他绝望到要闭上双眼的前一刻，那个在泥潭之中挣扎的老军官突然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或许看见了那片灌木丛，又或许没有。不过，他依然挣扎着伸出了双手，装作不经意一般地伸出了一根小拇指。
皇储大人自然将这根伸出的指头当成了对他的唾弃，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抬起了马靴，嘎吱一声，那根小指头便又无力地陷入了暗红色的泥沼中，再不复起。
但这对于罗兰来说已经足够了。
“小罗兰，爷爷要出远门一趟，你可要看好妹妹哦。”
“爷爷……你要去雅典吗？可一定要帮妹妹带她的围巾哦，芙蕾雅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在家里闹了好久了诶。”
“知道啦，回去告诉妹妹，爷爷一定会帮她准备的。”
“好的，可是，爷爷你一定要按时回来啊，芙蕾雅和我都很担心爷爷的。”
“放心好了，小罗兰，爷爷一定会按时回来的，可是在爷爷不在家的时间里，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啊……来，按照小罗兰最喜欢的方式，拉钩哦。”
军官爷爷以前有一个东方来的雇佣兵战友，在那位战友临死前，他将这种隶属于东方人的古老礼仪教给了当时还很年轻的老军官。
而现在，这种古老的东方礼仪被传给了同样年轻的罗兰。
在灌木丛里，罗兰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芙蕾雅，顺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芙蕾雅，爷爷……爷爷，爷爷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出远门呢……”
在极力压抑的呜咽声中，罗兰轻轻地伸出了手指，勾住了芙蕾雅的小指。
但是，他的手指还多向外勾出了一段距离，就仿佛……那里还有一根布满伤痂的苍老手指，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连接着二人的脉搏与心跳。
在那一刻，他发誓他一定会照顾好怀中的小女孩，毕竟，这是他曾许下的约定。
就这样，他抱着她度过了井底地狱般的煎熬，他甚至割破了自己尚且完好的手腕，只为了能让芙蕾雅润湿嘴唇，而让自己去啜饮脚下浸泡着尸体的污水。
潜意识里，他已经将照顾自己的妹妹这件事当成了他补偿那位老军官的唯一途经，毫无疑问，这也成为了罗兰心灵的寄托。
而现在，自己的妹妹却在得救之后不知所踪了，还很有可能被活活遗弃在了路上？
如果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罗兰发誓，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会撕碎眼前这人的面庞，哪怕他不久前才刚刚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先生……请问，我的妹妹到哪儿去了？就是那个和我一块儿被救上来的小姑娘……”
在汹涌的情感和隐隐间蓄积的悲哀间，男孩低着头，向着面前的这位所谓的“商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自称商人的少年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颇为玩味地笑了起来，这等待的时间无疑加重了罗兰的内心所蒙受的煎熬，他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起
来，额侧也鼓起了青色的脉管，根根毕露，宛如在灰白院墙上疯长的新嫩蔷薇。
望着这微妙的转变，一抹微笑悄然爬上了少年的嘴角。
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人还真不少啊。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自诩“商人”的少年清了清嗓子。
这简单的声音似乎突然拨动了男孩脑海里的某一根神经，他猛地抬起了头来，身体向前跨了半步……
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感觉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用力摩擦了一下他浅茶色的短发。
“什么？！”
男孩惊讶地抬起了头，率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墨色双瞳。
“小鬼，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啊！”
……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罗兰依然记得那个站在光里的少年。
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罗兰头顶的茶色短发，继而缓缓蹲下了身体，使自己的视线与男孩的双眼平齐。
“放心好了，小朋友，我当然没有丢掉你的妹妹。”
“是，是吗……”
男孩的身体似乎在这声音传入双耳的刹那便瘫了下来，他撑着车厢的地板，长长地喘了口气，一滴冷汗从他的鬓角划下，落入车板的缝隙之间消失不见。
不得不说，在晨光的映照下，同辈二人嫌隙尽消、共赴前程的图景确实很有几分热血少年漫画的味道……
只可惜，站在这里的那位少年一点都不想当那种蠢货主角。
于是他再度张开了口，温暖平和的声音之后，传递而出的却是冷如寒冰的语句。
“我只是杀了她而已。”
少年依旧微笑，笑容依旧灿烂如花。
但男孩的表情却再没有之前的那般轻松了。
……
“……你，你说什么？”
罗兰的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涣散的目光在少年的面庞上重新汇聚。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最初的不可置信，但随着空气间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渐渐扩散，他的表情也渐渐丰富了起来。
悲哀，痛苦，急躁，继而愤怒……情感的梯级爆发，果然不出我所料。
将男孩脸上的表情和自己心里的预想比照了一下之后，少年的嘴角无声地漾起了一抹笑意。
“正如你刚才听到的那样，我，杀了你的妹妹。”
伴随着令人窒息的话语，他向后坐倒在了车板上，同时轻轻地摊开了手，面容在晨光的侧映下显得阴暗分明。坐定之后，他清了清嗓子，继而道：“作为一个商人，我想我应当拥有挑选货品的权力。”
“与你相比，你的妹妹无论是体格还是外貌上都毫无出彩之处，并不能在短期内带给我足够的收益，所以我不得不做出了取舍……最终，她死了，而你活下来了。难道你不应该为此而感激我吗？”
“当然，直接销毁货物也并非我的本意。最开始我本想把她卖给某个五六十岁还没娶上老婆的老鳏夫，没想到在交易的时候她一直哭闹不停……这可真是让我伤脑筋呢，于是我只能‘一不小心’地把她给掐死咯。怎么了，小朋友，你有什么问题吗？”
罗兰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滔天的杀意和痛苦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惧至极处为哀，哀至极处为怒，那么怒至极处又会变成什么呢？
少年微微扬起了头，玩味的目光在男孩的脸上轻轻扫过。
出乎意料的，男孩既没有崩溃大哭，也没有挥拳而向，而是依旧坐在原地，浸透了悲哀的面庞上，反而渗出了几分森凉的笑意。
“感激？问题？”
他就这样笑着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少年的面孔，碧蓝色的眼眸间满是满溢而出的痛苦和愤怒。
“你杀了我的妹妹……竟然还问我有什么问题？！”
能在如此愤怒的情况下依然保持如此清晰的语言逻辑，他真的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吗？不会也是某个魂穿的倒霉鬼吧。
迎着罗兰的目光，少年微微眯起了双眼，从容的神色间隐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欣赏。
“是啊，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你这个……混蛋！”
在怒吼之中，男孩狠狠地砸出了自己的右拳，稚嫩的拳头此时却仿佛有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少年几近能听到拳锋撕破空气时的猎猎残响。
但这毕竟还是没什么卵用。
十二岁小孩的拳头，无论再蕴含着多大的气势，追根究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孩的拳头罢了。别说少年，就算是个一般的山野村夫也能轻轻松松地避开这近乎玩笑的一击，同时挥出自己的拳头好好教教这熊孩子怎么做人。
然而，少年却没有避，挺着胸膛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拳。
在拳头与肌肉相撞的刹那，男孩的目光中却并无欣喜，反而多了几分慌乱和恐惧，拳势也在顷刻间消散无踪。而少年的微笑则依旧平和温暖，只是嘴角上挑的弧度不知何时突然增了两分，弯成了两挑月牙。
这诡异的情形当然不会是因为男孩在最后一刻决定悬崖勒马了，恰恰相反，他此时心里燃烧的怒火比起出拳时并未削减半分，反而更盛了许多。
“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啊。”
刹那之间，形式突然逆转。
少年一把握住了男孩似乎一直没有动作的左手，指尖轻扣脉门，在男孩惊叫着松开手指的刹那，一根钢钉脱手而出，在车板上激起了一道悦耳的金属颤响。
伴随着这声轻响，男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紧攥的右拳无力地垂下，最终砸在了脚下的车板上，溅起了几线缝隙中的尘灰。
用动作和表情转移视线，又以右手主攻吸引注意力，打算趁自己躲闪拳击身形不稳时再出杀招……这或许未必是多么高明的计策，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到了此时，少年还是忍不住再夸一句：果然，这位小朋友真的很聪明啊。
不过，无论小孩多么聪明，这始终并不妨碍少年对他的冒犯之举做出反击。
是时候告诉他谁才是主人了！
……
注：这两章其实都是第二卷重置前的内容，所以不算月票加更。最后还是再来宣传一下书友群，罗马前敌革命委员会，群号：479267183，群里都是姿势水平很高的革命同志，其中不乏温柔小姐姐和画师大佬，对了，进群的新人千万不要忘了看一眼群文件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