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阁间内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变态,但处于风口浪尖的少年却完全没什么施虐的欣悦之情,在割开了亚麻衬衫上的束带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短剑,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吧,我对你暂时还没什么兴趣。”
一边说话,少年一边将手中冰冷的金属插回了肋侧的剑鞘里。继而伸手指了指从被划破的布料中显现而出的一片阴影。
伴随着被划破的衣衫的逐渐脱落,阴影的面积也越来越小,当光芒完全笼罩罗兰瘦骨嶙峋的上半身时,在阴影中真正隐藏的东西也露出了头……那是一幅符文,一副以血为墨,直接画在男孩皮肤上的符文。
那黑红交间的符文像是一条似醒未醒的恶龙,繁复缠绕的图案在苍白肌肤与青色血管的映衬下更为醒目,盘踞在男孩腋侧的皮肤上,比起一幅精美的油画,更像是一道丑恶的伤疤。
毫无疑问,这不是什么由于光影而形成的假象,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噩梦。
实际上,光看那颜色和配图,就知道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了。
但正如看别人身上的伤疤和看自己身上的伤疤感觉不同一样,面对着这个符文,男孩的脸上也难免流露出了几分惊恐。
“这……是追踪符文?”
他是怎么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
少年眯起了眼睛。这个小家伙所获得的教育看起来可不止是几个乡野村夫的言传身教那么简单啊。
“人渣!为了防止我们逃离,你竟然在我们的身上……”
当着少年的面,罗兰也检查了一下芙蕾雅的腋下。在看到那个熟悉的图案后,他看向少年的眼神顿时又充满了凌厉却盲目的怒火。
但少年却对此回以了嘲讽,他耸了耸肩,清秀如同少女般的脸上却无声地流露出了一抹冷笑。
“想想吧,以我手里的牌面,还有什么必要要耗时费力地在你们的身上纹上这种东西?”
望着对方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此时此刻,男孩的脑中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庞,也想起了他在把自己丢入井中前,喂自己喝的那壶颜色古怪的汤。
“现在……知道是谁来抓你们了吗?”
少年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以及街道尽头飘扬的黄底双头鹰旗,轻轻地呼了口气,看着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阁窗上凝成一片雾霭,他的面容也在雾霭之后变得模糊了起来。
稍加思考之后,一向聪明的男孩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而望着对方渐渐被愤怒而扭曲的面貌,少年也在无声之中肯定了他的推测,他擦了擦布满雾霭的窗户,继而回头望向了身前仍然紧握着妹妹手指的男孩。
“那个烧了我们村子的人……”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男孩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人呢?”少年继续发问,嘴角带着只有猎人看见陷入陷阱的猎物时才会出现的特殊笑容。
“一个毫无人性的屠夫!这还需要问吗?”
“不不不,小家伙,我想问的不是他的品格和道德素养,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我花费时间。我只是希望你能想一想,你觉得一个能亲自命令一批精兵杀死近百名无辜的自由民,烧毁一座村落,还不用担心被追责的人,会是一个有着怎样地位的屠夫呢?”
少年忽然敛去了笑容,他在桌旁坐下,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男孩,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如果有两个手无寸铁的孩童正处于这种人的全力追击之下,还不幸暴露了位置,他们还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这番话并没有让男孩如何动容,因为早在他辨识出那符文真名的时候,这些条件和信息就早已在他的脑海里缀连成了一张罗网。
确实,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签下了这张契约,你们就是我的财产,而我也会为了保护你们而付出相应的代价。从此你干你该干的事情,我干我该干的事情,各取所需而已。”
“如果不签,那我也不会对你们施加暴力,只是请你们暂时离开这间公寓,去外面享受自由的空气吧,以免殃及我们这些无辜之辈。毕竟,被血染红的地板可是很难洗的啊。”
少年交叠着双腿,漆黑的瞳孔里不经意地闪过了一丝夹杂着些许傲慢的狡黠。
“那么请做出选择吧……对了,我差点忘了。现在的你们已经没有合法监护人了,所以在选择之前可一定要做好为自己的决定负全责的准备哦,小家伙。”
在午后阳光的笼罩下,少年的身影和面容仿佛都被阳光镀了层金边。但这圣洁的光彩落在罗兰的眼里,却只为他带来了苍白的神色和宛如跌入冰窟般不住发抖的内心。
而就在这一片茫然中,芙蕾雅却突然伸手反握住了罗兰的手臂,同时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还残存着漆黑颜色的符文。
“先生,请问这个符文……能被去掉吗?”
“爱因丝?”少年把目光投在了门口的少女的脸上。
“是可以的。但需要数量很大的魔力,毕竟这个符文不但有追踪,还有崩坏效果,会不断地腐蚀周围的正常魔力网络,侵吞生命力,以此抵抗所有外来的干预力量。”
在听到那句侵吞生命力的时候,男孩轻轻地咽了口口水。在爱因斯话音未落时,他突然甩开了芙蕾雅的伤口,继而跪倒在了少年的面前。
依然是熟悉的直身跪地,受了这种只配上帝和皇帝拥有的最高礼节,一贯以腐朽文化清道夫自称的少年突然感到了一些微妙的违和感,他想要伸手去扶,但手刚刚伸出却又因男孩接下来的话而停在了原地。
“先生,不如请让我签下我这份契约,我愿意为你多工作五年,但请先祛除掉芙蕾雅身上的……”
“免谈。”
少年毫无礼貌地打断了男孩的声音,他撇了撇嘴道:“这两份契约是一体的,我才不会舍二求一。再说了,一个男仆的价值能和一个聪明的女仆相比吗?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对一个小男孩有兴趣吗?”
“先生……”
男孩还想继续恳求,少年却摆了摆手,继续道:“况且我的这位同伴小姐身体虚弱,如果为了给你妹妹祛符,消耗了太多的魔力,以至于自己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身受重创,那这个锅谁来背啊……不,我是说这个泽任你们谁负得起呢?”
在少年的一番言辞决绝的拒绝之下,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爱因丝嗫嚅了几下,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出口前被少年的眼神挡了回去。
而在短暂的犹豫后,男孩却拿起了一旁的羽毛笔。
如果跟随他们,自己和妹妹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离开他们,直面那位恶魔的话……
想到记忆中的狰狞目光和疯狂的笑声,罗兰不禁打了个冷颤。
然后,他提起了笔,笔尖饱蘸着深黑色的墨,在用废棉巾擦去多余的油墨后,他闭上了眼,继而笔尖在纸页上缓缓落下。
他最终还是决定用自由来交换生命。
……
“你可真是个懦夫啊。”
在罗兰的笔尖碰触到纸页的前一刻,他的身前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的冷漠,以至于罗兰几乎无法相信,它竟然是出自于那个一直声调温和的少年之口。
“先生……?”
感受着来自对方的冰冷目光,男孩满脸讶异地张开了嘴。
“我一直以来,认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但眼下你的表现可是让我真正体味到了失望的滋味。”
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了那两张契约。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永远不要在信息尚不明朗的时候靠它做出任何决定,那是赌徒的行为,而不是智者的法则。
“你能确定你现在真的处于性命攸关的危机之中吗?”
“我……”
“你并不能确定,因为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
“你有试过像之前一样继续去冷静地分析对话的内容吗?并没有,在想到凶手的时候,你就已经完全放弃掉了冷静思考的努力,转而像个重情重义的白痴一样向我乞求放过你的妹妹。”
“你,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男孩面色苍白:“刚才不是你逼我签下这张契约吗?”
“是啊,但你考虑到我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出那番话的吗?”
“你……”
会相信对手的话,你也是白痴的可以啊。
少年撇了撇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去看看你妹妹的手指吧,也许这会让你明白些什么。”
罗兰下意识地依循着少年的话转过了头,将目光投向了身旁女孩的手指。
“芙蕾雅……”
看着对方手指尖的那一抹刺眼的乌黑,再看看镜中自己肋侧早已模糊的图案,他突然好想意识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再度爬起了一丝愤怒的血红。
“为什么我会选择用短剑划开你的衣服,而不是让你自己脱掉?”
“如果你的身上真的还带着那枚追踪符文的话,在你苏醒之前,我会选择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少年冷笑,同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两张奴隶契约。
奴隶契约的签名栏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漆黑的墨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一番长久的沉默后,男孩突然开了口。
他凝视着少年手中的契约,面容突然间扭曲了起来:“按照你的荒谬理论,在我填下名字后再告诉我不是更符合你的立场吗?!你这个疯子!”
又是一个熟悉的称谓啊,看起来和我待在一起,正常人的智商都在不断地向维罗妮卡的方向转变了。
轻舒了一口气后,少年凝视着男孩的双眼,缓缓开口道:
“如果我真的想收几个女仆,我会选择去萨米松的人口市场。”
“如果我只是想要玩弄人心,也许去帝都的枢密院更符合我的爱好。”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把你们当做仆役,虽然这合乎于世间的任何一条法律,但却不符合我心中的律法。”
“你心中的律法?!”男孩扭曲着面容,大叫道:“你这样的疯子还会有什么准则?你只不过是一个站在高位玩弄人心的疯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早熟的小男孩说的确实一点也没错。
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少年来说,他实在不想承认某些自己已经承认过无数遍的事实。
于是他敛去了笑容,再度张开了口,语调依旧冰冷,
“还记得我救你之前你在说些什么吗?”
……
在那一刹那,罗兰突然想起了很多记忆。
他想起了那个落入井中的光球,也想起了那个背着麻绳跳入井里的男人。
而在这一切之前,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等待死亡时口中的那句微弱的祈祷。
“求求你,救救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