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立定！”
尤瑟夫卡站在食堂的正门口，一手执旗，一手按剑，面色坚毅，目视前方。而他面前的学员们却似乎并不能领会队长先生的钢铁意志，一副东倒西歪的衰草模样，眼睛死死地盯着食堂的大门，瞳仁深处似乎还隐约发出了宛如饿狼般的绿光。
忍受了一天的高强度集训，就算是铁打的壮汉也难免饿的发虚。更何况这群小伙子们还在中途被人暴打了一顿，精力消耗更巨，现在还有几个伤得重的仍然躺在床上呢。
然而下不来床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在床上还能享受只属于伤病员的优待，一日三餐准时准点，还有滤过的醇牛奶和擦身喂饭的女护士。要知道哪怕是在帝国禁卫军里，伤员们都不一定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呢。
为此，甚至还会有学员故意给自己搞点小伤去医务室附近溜达，不过在委员会专门从雅典城里找了些长相不怎么雅观的中老年妇女来负责医务室后，这种情况明显少了很多。
关于女护士和中老年妇女的事情现在暂且不提，当学员们在食堂门口集结完成后，原本站在尤瑟夫卡身后的一个圆脸男人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操着一口略带意大利腔调的希腊语，红着脸，向着学员们高声喊道：“同志们！大家训练辛苦了！”
“不辛苦~”队伍里懒洋洋地发出了一阵有气无力的回应声，如果他们的肩上没扛着上着刺刀的燧发枪，喊出的也不是希腊话的话，那么这场景还真有点像是后世的高校军训。
尤瑟夫卡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训斥两声，却被圆脸男人拦住了。而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的葡萄园方向又快步行来一队士兵。
这群士兵都穿着灰色的叛军军服，上身还挂着件用粗布缝制的单兵携行具，除了精气神明显要比学员们好上不少之外，单看样子倒也没什么差别。但就在他们看到懒洋洋地拍成三排，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的学员们时，却露出了颇有几分嘲弄的戏谑的诡异目光。
而当学员们看到他们时，眼中也立刻充满了血红色的仇恨与愤怒，咬着牙瞪着对方，看样子简直恨不得当场解下枪来，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一个令其终身难忘的印记。
于是食堂门口的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双方也忘了烧灼肚腹的饥饿。如果不是尤瑟夫卡和那位圆脸男人还在场的话，可能他们此时已经打起来了……毕竟对于一群之前平白无故地揍了你一顿，而且之后连句道歉都没说的人，你是很难给予足够的尊重的。
“看看这群波多利亚的娈童！连队都不会站，他们也好意思穿那身衣服？”
不知是这群灰衣人里的谁先起了个头，食堂前的空地立刻陷入了充满地区风味的对骂之中。
“你们这帮亚美尼亚来的猪猡也好意思说这句话？！”
“突厥人留下的杂种！当初导师先生怎么会要了你们这帮蠢驴？！”
“威尼斯**的曾孙！你们该被活生生地缝进死马的肚子里！”
“亚历山大操山羊的！”
“耶路撒冷耍马尿的！”
“上下埃及的恶棍！”
“突厥斯坦的猪倌！”
“公猪的鼻涕！”
“母马的屁股！”
……
情况向着某些微妙的方向发展了啊。
“现在可以了。”圆脸男人放下了拦在尤瑟夫卡身前的那只手，向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尤瑟夫卡早就在等着这个时候，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场院，他突然拔出了手中的仪式剑，同时中气十足地大喝了一声：“够了！全体学员给老子闭嘴！”
场面一下子变得安静到了几乎无声。
“朱尔特！安德里亚！整顿队伍！”他举起仪式剑，点了点站在排头的学员排长，同时精准无误地报出了他们的名字。
“是！”“好的！”
作为学员委员会选出的代表，两人同时也是之前互骂的最凶残的人。现在被长官单独拎出来，互相都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在二人较平时更大的叫嚷声下，队伍很快就又重新排成了整齐的五排四列。只是互相之间对望时的眼神，依然凶暴到了能吓哭小孩子的地步。
“不想吃饭了是不是？！”
尤瑟夫卡又大吼了一声，他伸手将仪式剑收回鞘中，剑身入鞘时的铿锵一声轻响，让场面又恢复了开始时的鸦雀无声。
“政委先生，你先来讲两句吧。”他向后退了一步，把最前方的位置交给了那个圆脸男人。
男人向前踏了一步，似乎觉得站的位置有些太高了，他从食堂门口的凸台上一跃而下，站在了学员们的面前。
“同志们，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除了风声，没有人说话，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但男人并未停下声音，他走到了那位名为朱尔特的队官面前，昂声问道：“朱尔特·巴塞里斯排长，你是港口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志，请你先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为了改变这个不公正的世界。”
这个高头阔脸的大汉犹豫了几秒钟，继而嗫嚅着给出了回答。
对于一个之前从未读过什么书的人来说，这个回答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圆脸男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给出什么夸奖。“那么，朱尔特同志，你觉得公正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就像，就像现在在组织里的这样……每个人都能吃饱饭，每个人都能平等说话，让大家来选出长官，不会有谁平白无故地挨欺负！”
朱尔特说的有些激动，他捏紧了拳头，直到圆脸男人微笑着示意他平静一下情绪时方才停住了话头。
“是的，”圆脸男人将目光转向人群，“我们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世界。”
“所以我们站在了这里，为了公正和自由而训练，也将会回到雅典，回到凯撒利亚，回到君士坦丁堡，为了公正和自由而战斗。”
“那，请你们告诉我，我们是在和什么人战斗？”
“和皇帝！和那帮狗腿子们！和那些受诅咒的反动派！”
人群一时间有些骚乱，不管是有文化还是没有文化的士兵，此时都用自己的语言开始发泄心中的不满。
圆脸男人伸手平息了人群，他向后退了两步，使更多的人也能看见自己。“可是，他们是这几年才开始出现的吗？”
“不，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出现了，从那时起就开始奴役我们了。”
“那为什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从没有人站起来反抗过他们呢？”
“先生！你这句话说的不对，我的伯父就是在打他们的征粮队时被打死的！”
人群中有人高声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圆脸男人敛去了笑容，正色道：
“那他成功了吗？”
“没，没有……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为我的伯父报仇！”
看着那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圆脸男人叹了口气，继续道：
“达多西亚同志，你觉得从王政时代开始，有多少人像你伯父这样丢掉了生命？”
……年轻人刚开始还为政委先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而有些激动，但听到了接下来的问题，他也哑然无声了。
“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要面对这样一个不公正的世道？！”
圆脸男人摘掉了帽子，声音由暖转冷。
“因为他们全都失败了吗？并不是！”
“因为那些侥幸胜利的起义者，最后都成了这种不公正的世道的维护者！他们最终变成了那些他们曾经最为讨厌的人！”
“……先生，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尔特有些惊讶，他看着这个一向老好人模样的政委，呆呆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意思吗？”圆脸男人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你们知道罗兰皇帝吗？”
“知道！”人群中发出了整齐的回答声。
“他曾经是什么人？”
“一个酒庄里的农奴！”有人发出了声音。
“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受尽压迫的农奴。所以他站了起来，在暴动中打死了他的种植园主，最后参加雇佣军一步步成为了皇帝。但他在成为皇帝后，所下达的第一道指令是什么？”
“严格限制农奴们的自由！赋予大农场主和种植园主追杀逃奴的权力！这些权力哪怕是那个被他篡权的皇帝都未曾下放！哪怕是那个他曾经深恶痛绝的种植园主都不曾拥有！”
望着鸦雀无声的人群，圆脸男人擦了擦汗，继续说道：“同志们，我们今天，同样是为了推翻暴政，建立一个公正的世界而走到了这里。”
“但是刚刚的场景，大家也都看到了。”
“在革命还没有成功，甚至连武装革命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为了一场训练的结果，因为同一个目标而站在一起，曾经亲如袍泽的战友们已经开始互相敌视，互相谩骂，甚至都要动手了。”
“如果革命真的成功了呢？如果大家都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学员，而成为一方领主了呢？”
“那么大家会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像那群封建农奴主一般再把无辜的人送上战场？会不会压榨普通百姓，搜刮人民的私有财产以求军资？会不会把更多的人逼成大家今天的模样？在未来，会不会有一群像我们这样的人站起来，推翻那时已经变成恶龙的我们？！”
“我们不是为了这种东西才开始革命的啊！同志们！”
圆脸的男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他看着静谧无声的人群，一滴汗水从他的鬓角落下，缓缓渗入大地，再不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