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刚刚的场景,大家也都看到了。”
“在革命还没有成功,甚至连武装革命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为了一场训练的结果,因为同一个目标而站在一起,曾经亲如袍泽的战友们已经开始互相敌视,互相谩骂,甚至都要开始自相残杀了!”
“如果革命真的成功了呢?如果大家都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学员,而成为一方领主了呢?”
“那么大家会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像那群封建农奴主一般再把无辜的人民送上战场?会不会压榨普通的百姓、搜刮人民的私有财产以充军资?会不会把更多的人逼成大家今天的模样?在未来,会不会有一群像我们这样的人站起来,推翻那时已经变成恶龙的我们?!”
“我们不是为了这种东西才开始革命的啊!同志们!”
圆脸的男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他看着静谧无声的人群,一滴汗水从他的鬓角落下,缓缓渗入大地,再不复起。
……
政委的话虽然放在现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那句怒吼,确实激起了很多学员心中的层层回浪。
康托斯低着头,望着还有些隐隐发痛的膝盖,呼吸声不知为何突然加急了许多。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参加革命的?
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被军学院退学的那个下午,自己的亲叔叔冷笑着把自己的行李从二楼丢了下来,砸在马路上的秽物和垃圾里,砸起一片烟尘。
他是个孤儿,一直都是。在过去的十九年间,都是他的那个酒鬼叔叔把他抚养长大。
所以他早已习惯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走,从教会小学到军学院,从帖撒罗尼迦到雅典,再到这里。他服从过叔叔、老师、教官,以及现在的队长和政委。
但,在那个被退学的下午,在那个行李被从二楼丢下来的下午。他突然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了。
于是他没有去捡污泥中的行李,而是将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都丢到了一个乞丐的饭碗里,然后徒步走回了学院。
他因为被污蔑毁坏秩序而被迫退学,但现在,这个退学的青年真的打算干些毁坏秩序的事情了。
回到学校后,他找到了那个经常散布危险思想的同寝同学,然后找到了他背后的组织。
三天后,他带着一叠传单和一柄匕首来到了学校期末的授勋仪式上。
他给了那个负责维护秩序的宪兵一拳头,作为一个格斗课满分的好学生,打倒一个毫无准备的对手可谓轻而易举。
然后他跨上了主席台,当着前来授勋的城防军军官和学院领导的面,用匕首割断了那根绑着双头鹰军旗的绳索,继而一脚踹断了旗杆。
于飘落的双头鹰旗的余影之下和人群的惊叫声中,青年将传单洒向了天空。
那些传单上写的字他并不是全都相信,但他至少相信其中的一句话。
世上诸人,生来自由。
……
在被狂啸着的军警摁倒之后,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应该是一场绝无公平的审判,然后就是一根绞索或是长达数十年的禁锢与黑暗。
但仅仅在他被抓紧单人牢房的第二天,有人便在深夜叩响了他的囚门。
他顺着送饭用的狭缝向外张望,率先看到的,却是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请问是康托斯·华伦斯坦先生吗?”
这声音比起一个革命党人,更像是来自于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但门外的那人却在他做出了回复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重犯牢房的铁门,向他伸出了手。在月光从门外重新照入这间囚室的时候,他发现门外的那位少年的容貌简直年轻和精致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人真的是个男的吗?这是在被带上一辆漆黑的马车,离开雅典城前,康托斯脑内最后在想着的话。
而那位少年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我们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对组织有过贡献的同志,华伦斯坦先生,不,康托斯同志,恭喜你重获自由。”
……
在那之后,自己就被带到了这里……工作、训练、劳动、学习,恍惚间,似乎一切和在军学院里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康托斯知道,在自己走上主席台时,他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懦弱的囚徒了。
在这里,他同样有老师、有同学、有战友。却不再会有人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责怪他,更不会有人因为一句捕风捉影的唾骂就把他扫地出门。在训练科目以外的一切对错均由学员委员会评判,就连队长都不能平白无故地责罚学员……
这就是他们说的公正的世界吗?
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
在傍晚时分的霞光下,队列里的康托斯微微抬起了头。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从队伍的正前方缓缓走过。
“先生!”
“导师同志!”
他看到那队长和圆脸政委先后向那个少年行了军礼和浪潮礼,而那位少年则脱下了帽子,露出了原隐藏在阴影里的苍白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继而举起帽子向着人群微微致以敬意。
“同志们好!”
他的声音并不能算大,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两份难掩稚嫩的轻柔。
但,这细微的声音却在人群中激起了震耳欲聋的回音。
“导师先生好!”
康托斯觉得,那群身着灰衣的老学员哪怕在刚才的互骂时,都没有发出过那样震撼人心的声音。
不知不觉,身旁人的脸颊上都带上了些许的晕红,他们狂呼着,挥舞着手臂。用尽一切办法去吸引台上那人的注意力。
“同志们辛苦了!”
在如潮水般的欢呼暂且平息后,他再度张开了口,纤薄的唇边上带着一抹和煦沉静的浅笑,深色的长风衣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望着那张精致到不似人类的脸颊,康托斯依然有些恍惚。哪怕身边的排长已经用手肘连撞了他两下,他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那,那就是导师先生吗?
原来……先生,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见过面啊。
直到来自老学员那边的山呼海啸几乎震穿了他的耳膜时,直到四周传来的激动情绪也他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绯红时,曾经的华伦斯坦先生,现在的康托斯同志才终于意识到了此时到底该喊些什么。
于是他张大了嘴,声嘶力竭地对着台上的那位教会他“自由”二字真正含义的人以一个他从未发出过的音量呐喊出声。
“为自由人民而服务!”
……
这些人,都是自己在那七个月里选出的精英。
他们有的来自于破产的行会,是组织把他们从贫困的死地拉了出来,带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他们也有的来自于遥远的海外,举目无亲,是组织交给了他们新的任务,让他们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雅典城很大,算上周围的农庄,有将近三十万人。
组织在这座城市里生根发芽,算上外围成员和同情者,大概也有一千多人。
而在这三十万市民和一千多名支持组织,甚至愿意无条件地接受和执行任务的人里,组织最后只挑出了五十个人。
他们都没有可以依靠的亲眷,也缺乏自力更生的生活技能,故而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接触过旧有体制的不公。敢于为了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殊死奋战。
他们,将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初的保障,也将是最后的根基。
“尤瑟夫卡先生,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要先走了。”
乔治向尤瑟夫卡敬了个军礼,但对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的身上。
“导师……先生,我听说你要改变训练计划?”
“你可以不用叫我导师,”少年退了两步,同时戴上了帽子。“我确实要改变训练计划……”
“先生!”尤瑟夫卡有些激动:“我的训练计划并没有问题!他们必须接受全面训练,否则把他们派上战场就是在浪费生命!要是按照你制定的那个短期方案的话,训练出的士兵只能拿来填战线,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尤瑟夫卡先生,我有两点想提醒你。”
看着面前那个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的男人,少年的表情渐渐冷淡了下来,再不复刚刚的温暖和煦。
这位教官是在他离开后被招募的,很显然,他的基本政治素养比起那几位由他亲手提拔的军委会执行委员差得多了。
“一、在召开委员会会议,得出统一结论之前,你没有权利对任何事情作出评判!更不能说出‘必须’这种独断专行的废话!”
“二、以狭隘的视角在缺乏考量和调查的状态下看问题,这才是真的对大局不负责任的体现!”
“我不是你们组织的成员!我只知道要对我的士兵们负责……”
尤瑟夫卡勉强在怒火中保持了一些修养,他硬是强忍到少年说完话后才张开了口。这点比起维罗妮卡倒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但少年却并未对他另眼相待,他瞥了一眼旁边正在组织士兵唱歌的圆脸男人,道:
“尤瑟夫卡,关于这方面的想法和顾虑,你跟加富尔政委谈过了吗?”
“那个意大利佬管的不是这个,我跟他说也没用……”
“尤瑟夫卡!”
突然间,少年提高了音量,冷道:“之前可是你亲自签下承诺书,同意了我们组织的章程的!”
“难道圣殿骑士团培养出来的,都是像你这样独断专行的莽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