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未看过如此虚弱,安静的一心。
印象中,这个女人总是独立特行的穿着修改过的学生服,外套着一件羽织走在大街上,让人吐槽不能,带着做作的笑容,抽风的动作说着一些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每次和母亲吃饭都会大张旗鼓的开着最好的车包场,点店里最贵的酒水和小菜,就着新闻,指点江山,和自己母亲一聊就是一晚。
印象和现实,剧烈冲突。
面前的一心脸上伤痕累累的躺在榻榻米上,没有穿衣服,满身是伤,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额头包括眼睛在内的右半张脸缠着绷带,伤口涌出鲜血将纱布染成黑红,她最喜欢的那个蝴蝶头饰也摘了下来,放在一旁,面上戴着呼吸机的面罩,左腿的位置空空荡荡,显示着截肢的残酷事实,血腥的气息源源不断的投入鼻腔。
少年收敛着力量,轻轻的走到一心身边,正坐在她身旁,伸手握住一心的手。
经常拍打自己后背肩膀的手,现在变得冰冷的像是一节冬日雨天的枯木。
来的路上少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端日子,和心会的势力周边,突然崛起了一个新兴的极道组织,开始大肆吞并小型帮会扩大地盘迅速壮大起来。
一开始,和心会并不在意,毕竟暴力是极道世界的常态,吞并,成立,解散,是常有的事。
在和心会看来,这只是从十几个人的小打小闹变成几十个人的小打小闹,和和心会这样的前后吞并两个中型极道组织,中间还扩张过两次达到300多人的极道新星完全没法比。
直到再次碰撞的时候,和心会才惊恐的发觉,这个在闲暇时间用来制造话题的小组织,居然已经壮大到了一百多人,不管是地盘还是人数都在直逼和心会。
最要命的是,他们的地盘和和心会接壤,这意味着和心会位于这个急速扩张组织的最前线。
就在前天,和心会与其爆发了惨烈的火并。
谁也没能想到,一个先前仅仅只能靠四处勒索中学生零花钱才能果腹的小组织,居然会有枪,很多很多枪。
格格洛,雷明顿,卡拉什尼科夫.........
与其说是火并,不如说是一面倒的屠杀。
面对对方的凶猛火力,和心会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和海外的黑帮交火。
毫无防备的和心会,惨败。
武斗派成员死伤过半,干部当场阵亡两人,剩下的也个个带伤。
为了掩护惨败的手下逃离,一心带着最后一支小队断后,这身伤势也是在那时留下。
因为武斗派成员死伤大半,各个重要的据点,事务所也被其他落井下石的其他极道组织偷袭得逞,损失惨重。
若不是警方及时插手,恐怕和心会已经成为历史了。
即便如此,和心会也是到了大厦将倾的地步,什么时候原地解散了也不奇怪。
在这风雨飘荡的时候,和心会的成员们却是爆发出了强烈的向心力,愣是维持住了组织的流转。
似乎察觉到了少年的动静,一心的眼皮震颤了几下,才露出里面那只眼白已被染红的眼睛。
”臭小子,是你吗?“那只眼睛里倒映出天花板,无神且茫然。
少年颤抖了一下,他看的出来,一心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瞳孔涣散,没有聚焦,显然根本看不见。
少年握住一心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一点”是我“
”你妈妈呢?“
”妈妈没来,就我一个“
”你在发抖,吓到你了?“
”你这样吓的到谁?“少年垂下眼眸。
“。。。。。。”两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心开口道:“小鬼,给我点根烟。”
“一心姐,你这样还抽烟,不要命了?”
“嘿嘿,好女人就是要轻飘飘的衣服,还有烟嘛,你长大就会懂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少年还是起身寻找烟盒。
和泉一心已经没救了。
一心的左肾,胰脏,肝脏和脾脏都已经因为破裂失血罢工了。
能靠输血和如此简陋的医疗设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一阵翻箱倒柜,少年也没能找到一根香烟。
少年这才发觉,一心的卧室这么大,这么空,除了一副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书法对联,和几件必要的家具,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是个黑老大的家。
少年将视线投到拉门旁边的架子上,那是一间破损的青色羽织,上面有着大面积的干涸血迹,显然是前天一心率领和心会火拼时所穿。
“找到没有啊,我都快死了”一心的声音将少年拉回现实。
“算了,你帮我,把柜子里边的镇定剂和肾上腺素帮我注射一下。”
少年照做,拿起注射器,扎入一心的血管,推入,注射。
一心的胸膛一阵起伏,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吐在枕头旁,失神的独眼有了聚焦的痕迹。
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也红润了一点,止住咳嗽的一心,第一句话就是破口大骂“那帮混蛋的火力还真是猛,老娘要是有那样的火力,统一这一个城区分分钟的事!”
少年轻轻拍打一心的脊背“你找他们麻烦的时候,没有调查过吗?”
“当然有啊,那些家伙怎么说也不该有那么多枪,手雷都有,娘的有些人明显就是第一天摸枪,但是他们人手十几个弹夹!这样的富裕仗我什么时候能打一次?”
“恐怕只有下辈子了”
“是啊,下辈子”
天被聊死了,风声呼啸,庭院里的树枝被吹动的摇曳,树叶沙沙作响。
“你为什么不退?”
“嗯?”一心顿了一下。
“一心姐你只是三代目,天塌下来还有二代目和初代目顶着,还有警方的说和,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什么还要硬上和他们火拼?”
一心只是摇了摇头,露出苦笑“没有退路了”
“面子,有那么重要吗?”少年并不理解。
和泉一心摇了摇头,看向窗外,眼神没落“孩子,你不懂,面子在道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钱,我们给上面的钱,没有他们给的多,贩毒,真的太挣钱了”
少年皱了皱眉毛“你们和心会,在财力上输给了一个刚刚崛起的组织?”
一心看着少年的脸色,饶有兴趣“小子,你以为我们和心会做的什么赚钱吗?”
“无非是黄赌毒之类,你们极道赚钱无非就这三样了,军火走私什么的”
听罢,一心止不住的笑了起来,笑得胸腹的伤口再度撕裂,再一次染红了绷带“小兔崽子,你就这么看我的吗?”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不是吗?”
一心看着少年,眼中露出了光,有着孩子般的开心“我底下的场子,不贩毒,谁敢伸手进来我就把他剁了喂狗,本家的影子天皇来了我也要剁掉她的狗爪子!不开赌,赌场都是别人的,我只收保护费。女人是她们自己的,我不收钱,我只要求她们找我手底下的人做生意的时候打个七折!”
少年瞳孔一缩,他的心中,有什么崩溃了。
一心看着少年震惊的神色,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我们和心会,除了保护费外,干的是物流!不管是送菜还是送货,上百条街的物流全被我们承包了!”
一心的话是如此的掷地有声,震得少年说不出话。
“没想到吧!我们这样的人!也能靠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的挣钱!”一心看着少年呆呆的眼神,又一次发出开心到咳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想看你的表情,你这副吃惊到呆住的表情咳咳咳咳咳——”一心再一次止住咳嗽,精神再一次萎靡了下来。
“咳咳.........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都是踏踏实实的做生意,没用极道的身份欺负人,那些生意都是我和崽子们留着血汗钱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口碑。”“如果不是要和其他极道保持一致,我连保护费都不想收,这年头,谁活着不容易啊!这点钱留给家里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干啥不好,凭啥要交给那些在身上随便画几个刺绣的狗东西!”
“如果不是没活干,活不下去,谁愿意忍着那挨千刀的作践自己绣那玩意?又难看又碍眼还讨人嫌”
少年默然。
“有时候我在想啊,要是哪天政府能让极道消失就好了”
“是啊,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少年衷心附和着一心这不可能的祈愿。
一心再次咳嗽,但嘴角已经是连血沫都咳不出来了,她的眼神慢慢的暗淡下楼,她努力握紧少年的手,但却怎么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对不起啦,我再也不能去找你妈妈一起玩啦”
少年感觉胸口中激荡的东西涌上了喉咙。
一心偏过头,努力的想要抬起手,但怎么也抬不起来少年主动的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一心的眼神温柔了下来,拼尽全力,安抚着身体颤抖的少年
“真好啊,你是个幸运的好孩子,遇到了你妈妈,遇到了我,好人应该就像你这样,有人帮助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我也想做个好孩子啊,做个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伸手帮助别人的好人,会在自己落难的时候被别人伸手帮助的好人,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橙子她帮了自己的姐妹,被推到店里,被那些人糟蹋了,退学,染病,被骂,被打,死的时候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活下来”
“为了家里我只能辍学,我想要活着,只能走到东京,但他们只想把我卖到店里,我还饿,饿的受不了就只能偷东西。”
“我哪能接受呢,爸爸妈妈没念过书,是个清白人,橙子也是清清白白,我做了极道,他们脏了啊,我被你妈妈收留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报答她,一定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一个月找不到,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三个月,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收留我的,就像那天我倒在你们家门口,被你妈妈拉起一样”
少年静静的听着一心的阐述,这是他从未知晓的过去。
“但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知道那些人看你妈妈和我的眼神有多恶心,每天都唆使我骗她一大笔钱,或者唆使你妈妈骗我,让我去做妓女,你妈妈那样的好人,她该有那样的命运吗?后来你来了,他们更变本加厉了,我要是不成为极道的话,我保护不了你们啊”
“我很想成为你妈妈那样的好人,但是我做不到了,至少我要保护你们,乃至更多的人一辈子做个好人,哪怕最后我回不去了,也能偶尔回去和大家喝个小酒,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有些人,从来就没有活路,从来没有...”慢慢的,和泉一心闭上了眼睛。
心电图的波浪收束为直线,发出刺耳的声音。
窗外雷声轰隆,电闪雷鸣,仿佛在送她最后一程,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的屋檐瓦片,石头树叶,啪啪作响。
少年一语不发,他放下和泉一心的手,为她盖上被子,少年膝行而退,对着一心一拜。
感谢她,对自己母子默默的照顾,对栖身之地街坊邻里的照顾。
尊敬她,愿意为他人留下一条还算干净的路,只因为自己在泥里打滚吃过的苦。
少年起身,拉开拉门,发觉在门后的走廊处,除了那些医生护士,包括和心会残存的那几名干部,都默默的依靠着拉门,廊柱而坐。
看见少年出来,他们都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起身。
少年摇了摇头。
即使已经有所准备,但在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泪水还是从这些断手断脚也不曾叫上一声的硬汉的眼眶里夺框而出。
他们嘶吼着“大姐”“老大”“一心会长”他们从少年的身边连滚带爬的跑进卧室,放声大哭
。。。。。。
和心会,已经注定要结束了。
和泉一心这样的人,难有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