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我来替你画眉。
秦无衣迷迷糊糊地好像记起了什么,但是记得却并不真切,他的记忆好像被水雾做成的纱一层一层地隔开,形成了无数个断层,站在这边朝另一边看去,总能看到些影影绰绰,但终归还是看不清楚。皮肤的颜色换了一种又一种,头发的长度变了一轮又一轮,有血液流淌的血管在这个躯体内被切断,又在另一个躯体里重新接起,涌动着一丝又一丝的生命。从那些生命延续而来的,就是他的灵魂,记载了他一切的灵魂,上面谱写了他所有的记忆。
他本不应该忘记的,他总该记得那个雨夜,被雨淋了个劈头盖脸的张生义对着面带桃花满目春意的李小白说,“小白,我和承诺的一样,来找你了!”
张生义说:“我们二人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已有了夫妻之实。从今日起,我就不做那什劳子的二品官员,不要那什劳子的点睛妙笔;从今日起,我只在昔日武陵人的梦里,和你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从今日起,世人皆赞的‘张郎妙书生世音,绝笔丹青出情义’的张郎,便这么死去了吧!”
小白只是笑。张生义曾经调侃过,当她笑的时候,世界便不笑了,因为她的笑太美了,世界没有勇气班门弄斧。
张生义又说:“他们道君子要远世俗,远庖厨,远小人,远女子,可我们本就是世俗人,吃尽天下也寻不得一帖辟榖方,谁又敢说自己心中没有小人的私欲,又有哪个君子偏偏不爱亲近女人?我偏不,你爱喝酒,我就带着你到市井世俗里,把那些个桃花酿青榭坊神仙泪女儿红尝他个遍;你爱美食,我就要四处求访天下的名菜名肴,一一偷师过来再做与你吃;两个小小的小人在广阔的天地相互陪同,大概这下半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白笑着喝了一口温酒,那姿态美得张生义魂儿都要没了,他寻思着当年李延年在世的感觉,恐怕还比不得自己的此瞬。
张生义还说:“小白,我喜欢你是喜欢得紧了,也可能是你总喝那些个酒,害我喜欢你喜欢得醉了。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嘛么?我想要作本书,为天下人而作,也是为你而作。我要让这天下人都晓得,值得我张郎喜欢的女子,是如何可以抵过半壁的江山,我要让这天下人都晓得,孔孟所追寻的人间大道最终指向了何方;我要让着天下人都晓得,什么是‘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只愿得普天下有情的,终能成得了眷属’,我要让天下人都晓得,我张生义!要为李小白!写一本《东厢记》!”
小白捂着他的嘴,不要他继续往下说了,可张生义哪里听得进去?止不住地胡言乱语,一个晚上都不停,小白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吻拼命地堵住。
然后第二天天明,小白早早儿地起来,边温着张生义和她都顶爱喝的南京雨花酒,边在梳镜台边整理着妆容。张生义看着她都呆了,最后才轻步下床,握住小白捏着画眉笔的小手,闻着小白身上散发的百花醇香,对着小白轻声说道:“今天你就要去见我的父母,所以……”
他说:“小白,我来替你画眉。”
洞房昨夜起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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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笨蛋?没时间了,我——”
“好了,小白,”猫崽仰起脖子扭了扭,“我没事。”
“咦!”绿发王的声音又蹦了出来,“无衣你真的没事了!眼神澄明了好多!”
小羽也沉吟了一下,紧接着绿发王的话说道:“在我看来也是几乎痊愈了,可有这么容易吗?甚至连心障都没看见,更莫说心锁三关……”
“别听这个笨蛋瞎说,”众人口中的青莲姐也对着几只尾妖精念话说道,“他根本不是没事,只是那只更胜无数的旧识心魔把新生的心魔吞噬后获得了短暂清明,如果不注意些还会再次复发。”
“那青莲姐有没有看到那只更强的心魔的心源是什么?”轲儿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可能是她内疚于不该和猫崽把心魔一事点得太过清楚,起了个并不好的开头吧,但猫崽更倾向于是自己耳朵的错觉,毕竟三无的属性不能改变,人设要是变了这番剧就铁定没法看了。
“看不清楚,太多太杂了。”青莲的声音听起来是真的有些疲惫,因为不知猫崽一只妖听出来了,别的尾妖精们也都听出来了。
某个绿发王还直接问出来了,“咦?青莲姐你是不是太拼了,感觉你好累啊?”
“聒噪。”又是某个没眼见力的家伙被锤了一下的样子,“没看到我还在尽力伪装吗,看破不说破,给人留三分——”
“留得七分与己。”猫崽不由自主地接上了这句话。
“张,笨蛋,你果然是想起来了吧?”青莲疲惫的声音中透着无限多的欣喜,“刚才在你的心之壁这边我就发现了,你肯定是想起来什么了!”
“唔……可恶,不愧是无衣最喜欢的青莲姐,如果我也会这种操纵男人心的女帝王之术就好了,还不把无衣这只笨猫吃得死死的……”
“闭嘴!你这个绿发败犬!没看到我也很难过吗!看破不说破的道理是不是还要我来教你一遍啊!给我死开!”
就连轲儿都悄悄站上了猫崽的肩膀,无声地贴近了猫崽的脸庞,似乎在对什么看不见的威胁宣誓着自己的主权。
“诶嘿嘿……”猫崽先是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尴尬笑声,然后继续说道,“不好意思,你可能白高兴一场了,对你的印象好像和小丝他们差不多,朦朦胧胧的,完全没有看小羽看来的舒服……”
时间又是为之一滞。
“青莲姐你不要看我啦,我知道我是太耐不住性子了,一点也不浪漫,但我本来就忍不住你们都是知道的,而且也都同意了……你看,没有谁是一出场就能被无衣记起来的吧?我跟了无衣三十多年诶,完全没有一点进展所以根本不能怪我太心急,只能怪无衣确实太笨了一点——不,不要啊!青莲姐!谪仙姐姐!饶了我吧!”
“这个家伙!混蛋!刚才还有脸敢骂我败犬!自己居然偷跑!要不是无衣点出来这件事差点我也忘记了!你这只泥棒猫!死开!龟缩到角落里哭喊着‘明明是我先,什么都是我先来’的就好了!我——对不起,青莲姐,我太得意忘形了。”
只有轲儿还是默不出声,轻轻贴住秦无衣的小脸,就像归巢的雏鸟。
“那你刚才干嘛要叫我小白!笨蛋!”听起来是把小羽欺负了个爽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念话的青莲姐又发生了,“没有想起来之前不准叫我小白,就像我现在只叫你笨蛋一样,听到没有?”
“那……笨蛋?”猫崽小心翼翼地作着死还浑然不知。
“难道你转了这么多世之后人脑子都换成了猫脑子吗!”青莲姐的嗓门瞬间提高了八度,“朽木!烂泥!换个别的称呼!”
“诶,怎么这样?”猫崽的态度很明显软化了很多,似乎是给了这个青莲姐一些特别的优待,“我印象里感觉你要比现在温柔很多啊,虽然也很狂妄就是了……”
“你忘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张郎。手持绿如意,朝别入野楼’?”
“啊?你还写过这种诗吗?我只记得‘画眉深浅入时无’了。”猫崽捏着自己的眉心,轻巧地吐出了小猫舌。
“算了,本来你就是这样一个笨蛋,我在期待什么呢?”青莲咕咕哝哝地,故意让猫崽刚好听得见,“作诗的时候是一个笨蛋,画画的时候也是一个笨蛋,喜欢我的时候更是一个笨蛋,谁要和你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呀,自己一个人美去吧。”
“这句话,”猫崽突然一拍大腿,“我好像也记得!是不是出自《东厢记》?”
“哼,”青莲含含糊糊地,“那我就准了吧,真是的,谁叫我是‘业身躯无处安插’,只能‘叫一句冤家,骂一句冤家’?累了,我先休息去了,笨蛋你自己好自为之,千万祈祷着我晚些儿出来,否则早些而出来就可以早些儿骂你,脖子可曾洗的干净?”
“嗯,再见啊,”猫崽笑眯眯的,也不知冲谁挥了挥手,“我等着你呢,小白。”
“阿秦。”轲儿突然伸出小手,戳了戳猫崽的脸庞,“我吃醋了。”
“啊?是吗?”猫崽大惊,赶忙扭头看过来。
“嗯。”
但是猫崽真的看不出来。
“那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来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如果总量是一米的高度,那我想起来的大概只有几微米吧。”
“算了,就算阿秦不是最喜欢我,我也可以最喜欢阿秦。”
猫崽摸摸轲儿的小脑袋,“你们这么喜欢我,真好。”
因为猫崽觉得,肯定是因为命途中的她们,猫崽才没有迷失他的每一世,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