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宫湦久违地从阴暗的地下室钻了出来,就他的主观感觉而言,着实不怎么喜欢无时无刻都需要点着香烛的地下,尤其是遇上阴雨连绵的天气,致使本就不易干燥的地下室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即使再怎么责令宫女们清洗也无济于事,偶尔被那只跟着宫女们突然闯入的猫妖看到的时候,还会令它勃然大怒,痛骂着“你怎么可以让小姐姐们做这么累的事情,难道自己没手没脚吗”,姬宫湦只好继续忍受着霉味,窝在小小的地下室中。还好那只猫妖还算有些良心,有时会悄悄进入地下室帮忙做清洁,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仙术,每每他做完清洁之后地下室中都能连续好一段时间维持清新。虽然姬宫湦觉得猫崽这家伙还不错,但还是不怎么欢迎他来帮忙,因为每次猫崽来了之后,都会有一股令人心烦意燥的奇异香味,姬宫湦闻到之后都感觉无法再集中注意力,所以很是苦恼。
“呼,要说现在,几乎要告一段落的话,还是去找可爱的褒丫头吧……不对,不对,怎么连我也叫起褒丫头了,褒姒这名字多好听,可不要跟那只猫妖学得口无遮拦。”姬宫湦选择性遗忘了自己曾经以学习秦无衣嘴里晦涩难懂的成语为荣的历史,用手遮挡住稍微有些刺眼的旭阳,眯着眼睛看向入口处种着的老槐树,老槐树斑驳的树皮就像他身上的皮肤,处处都是坑坑洼洼,一道一道的皲裂如同旱田中的麦垅沟壑,没有一点美感,这也难怪那只猫妖总会皱着眉头看自己的脸,而可爱的小褒姒也越来越不愿意让自己和她亲昵地蹭脸了。岁月不饶人呐,姬宫湦就像无数老年人会做的那样,感慨着岁月施加的重压和生命短暂之苦。今年的他已经一百四十四岁了,按照常理虽然会显出老态,但还不离壮年,为何却是老的这般快呢。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黎明百姓的重担,有天道不酬的压迫,亦有自己心存死志的念想吧。
只是舍不得祖宗代代传下的国土,放不下列祖列宗守护至今的大好河山,离不了大周生灵翘首以盼的目光。姬宫湦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将褒姒之事引为导火索也加剧了他对自己的厌恶,虽然明白可以交出好友之后的褒姒换取大周王朝再续百年、千年的香火,于这世上苟延残喘,他姬宫湦也不必在带着“亡国之君,千古之罪”的名号,担心着即使死后被送入王陵也要受千夫指万人唾,既然可以活得更加轻松写意,他姬宫湦又是何苦来哉,要自己活得仿佛像条狗?没有人不希望享受岁月静好的生活,姬宫湦和秦依然、秦无衣都是这样,恨不能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但倘若无法正视自己的本心,又何来活得自由一说?几天前秦无衣来帮老天子收拾的时候,也远远地坐在台阶上同很久没有开口讲话的人主聊了几句,言语中大体也抱怨了这么些时间来他的懊悔和难受,但谁又不是呢?正如秦仙师所言,她的徒弟着实聪明伶俐,哪怕说出再怎么负面的言语,总能在结束后予人一口蜜糖,这也是姬宫湦愿意同秦无衣聊天的缘故。
那只猫妖还给他周天子画了好大一个大饼,描绘了兴许千万年后的后世中会诞生名为“诸子百家”的群体,他们在顺境和逆境中汲取力量,在稷下的朝堂里察纳雅言,总结出千万种只属于普通人的智慧结晶,逐渐将上仙和神祇剔出他们的生命,从现如今的上达天听变成了那时常态的下为百姓。秦无衣还摸着自己的脸颊,满脸憧憬地说:“或许在那个时候,才能看到属于人类的火燃烧在这个世上吧。”至于他说的火是不是隐约代指了他曾经讲过的“普罗米修斯”,姬宫湦不敢妄自揣测,但人主也和那只猫妖一样,特别向往着那个没有天道的时代。当然,为什么一只猫妖会为了人族这么上心呢?姬宫湦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不愧是秦仙师”的结果。
沿着宫殿的长廊慢慢地走,如同走在一场延续万里的春秋大梦。姬宫湦的孩童心性不知怎么全部暴露了出来,他不再维持着成年人、一国之主的成熟、威严的走姿,反倒轻盈地跳起了碎步,口中哼着猫崽哼过的奇妙音律,蹦蹦哒哒地朝着宫殿深处走去。影子拖在他的身后,阳光柔和地抚着他的肩背,姬宫湦面朝着黑暗,却接受着光明的洗礼,走进神圣的不朽里。
他也听那只猫妖说了,小姜和褒姒的关系似乎改善了许多,可能以前的自己确实做错了很多吧,也就是在秦无衣的嘴里所谓的“未开明智,未长人心”的蠢东西。现在想想,他都想把以前的自己拉出来狠狠打一顿了。小姜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而已啊,为什么只因为她的身份就把自己的思想负担强行加在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呢?父母之罪不至下代,无怪乎以前的猫妖总是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锤自己,如果是现在的自己肯定也会用相同的方式回答先前的人主吧?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还是拳头直来直去的方便很多。以前的褒姒是一份快乐,如今多了一个小姜,想必肯定有双倍的快乐吧。一想到这里,姬宫湦的嘴角就流露出了一丝微笑,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两个小女孩见到自己的欣喜了。小姜肯定不用说啦,每次看到自己都会很小心的观察一下,然后等着自己表露态度;小褒姒当然更不用说啦,就没有一次不是扑上来抱着自己嘻嘻笑的。
然后就失望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姬宫湦咬着自己的袖子,满脸怨恨地看着旭日东升的方向,心里止不住地埋怨那只刚才看起来还很慈眉善目的猫妖:想不到居然是个口蜜腹剑狼子野心的混账东西!一天到晚都教了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小宝贝什么东西!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啦!什么叫做“女儿闺房男子不得深入”啦!他姬宫湦就知道那只可恶的猫妖可不止一次进了两个宝贝的闺房!难道他就不是男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姬宫湦就不做人了!猫妖!
姬宫湦气冲冲地冲向了城墙,刚才他可是从宫女那边听说了,有个士卒抱着一只特别丑陋的土狗跑进宫殿里说是那只猫妖吩咐了,要给那只土狗好好清理一番,而那只猫妖自己就在城墙之上和守城将军苏子仪商谈什么事情!这次绝对要给那个可恨东西饱食一顿老拳!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宝刀未老!至于刚才心里想的所有猫妖的好都已经爬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打不打过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很有可能是打不过的……想到这里,本来一往直前的气势就逐渐萎了下来,姬宫湦的身形又逐渐佝偻了起来,甚至慢慢开始变得猥琐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气质被被别人打压过去了,原形毕露吧。
接近了城墙,姬宫湦已经微微出了些汗了,他微微顿足后仰首看向高高的城墙,虽然这堵墙不如长城来的宏伟绵长,但抵抗那些世俗的军队确实足够了。即便是长城,也是挡不住天道的恶意吧。想到这里,姬宫湦不禁有些唏嘘,但也仅限于此,再唏嘘也无济于事,毕竟苍天不会因为他姬宫湦在这边随便唏嘘几下就开眼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到城墙之上的两个小黑点缓缓彳亍着,眼神逐渐柔和。或许这就是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自己就要在这里画下句点,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后来的人了吧。
“轰隆——”晴朗的天空轰出了雷鸣,平地炸响。
“别急啦……”老人摸着左侧的城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登上了角楼,“急什么呢,书我已经读完了,你们也看不见我了吧?老祖宗的东西,不愧是老祖宗的东西啊……”
“咦?那个不是老头——周天子吗!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姬宫湦听见楼台上的猫崽喊了几句,兴许是看见自己了吧,姬宫湦向着猫崽那边挥了挥手,俨然一个慈祥的老头。
“要死了,赶快把他关起来!这家伙肯定又想出来咬人了!苏将军!请派小将前往!”
姬宫湦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他默然地收回了手,开始四下寻找着哪里有什么趁手的投掷性武器,在这里就和猫崽决一死战。
不过看到猫崽被护城将军推送了几下就不再言语了,姬宫湦表示很难过:等一等,秦无衣,你不觉得你对所有人都好言好语言听计从,只对我这么坏的行为,有伤害到了谁吗?
猫崽同一根腊肠一样挂在城墙上,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