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礼最近觉得苏先生有些奇怪,若说真有哪点奇怪便是,自家先生最近太勤快了些。近几日的苏求安,日日早出晚归,原本在学塾那边也只是走个过场,自从云,商两位先生来学塾后,他自己已好久没有单独给学生授课了,可是近来苏求安便有点事必躬亲的味道了。徐昭礼看着手中崭新的小书箱,有些愣神。
这是苏求安,今早交给他的,他知道是苏求安自己做的,他有几次起夜时,看到过自家向来贪睡的先生,屋中半夜三更灯火通明。徐昭礼心中有些感动,但他还有点伤心。
徐昭礼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平日里在学塾中被先生夸奖最多的是陈曦,可无论是林中坐隐,还是学中讲辩,他都不逊色于陈曦,甚至能说稳压一头。
陈曦也走了,听说是陈家老太爷在上京城给陈曦找到了个比小镇还大的学宫。里面都是由能筑书纂文的圣人,亲自授课。
徐昭礼看着手中的竹箱,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陈曦离开小镇的前一天,苏求安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徐昭礼当时正在大桃花树下听故事,被人喊来下棋,徐昭礼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苏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徐昭礼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老道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
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徐昭礼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徐昭礼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你家先生,我家先生的,你家先生的日常起居都是我照料的,先生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你家先生睡觉打呼你知道不!
当徐昭礼来到学塾后院,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徐昭礼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面北朝南。
苏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偏居一隅的小镇,除却陈家之外,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真正的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苏求安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徐昭礼和青衫郎要猜子,执黑先行。
徐昭礼和对面的同龄人,不算是同时学棋,陈曦起步较早,只是徐昭礼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苏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先之时,就由徐昭礼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徐昭礼在多次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徐昭礼对下棋兴致不大,他总觉得棋盘格局太小了。人世中种种变化,怎能单纯依靠这三寸方圆就能推演的来呢。而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在学塾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
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徐昭礼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不足为外人道也。对于这种此消彼长,苏先生往往一笑置之。
徐昭礼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徐昭礼,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徐昭礼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徐昭礼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徐昭礼觉得,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两者性情相反,志向各异。已是初见端倪。
苏求安望向陈曦,“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徐昭礼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七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徐昭礼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苏求安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那场对弈结束后,苏求安便缓缓的笑了起来。却并未说些什么
摆手便让二人退去
两位少年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那青衫少年缓步走着,满脸思索,似在思考刚才为何输。
那名粗布衫少年,轻快的跑着,仿佛无忧无虑。
只是突然仿佛福临身至。
两名同岁少年郎,一前一后,却是同时回首。青年儒士正俯身收拾棋子,也抬头,笑望着两名学生。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先生爱笑,微笑之时,总让人如沐春风。
许久过后,青衫儒士叹了口气,如翻书声。
又好似,人生何处不相逢。
————
纪历43年春,在落霞镇最有名的读书种子陈曦离开小镇后,小镇苏夫子的亲传弟子徐昭礼,带着一位无关紧要的楚氏家奴,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缓缓离开了小镇,无人知晓,来时孤单的少年郎,走时不寂寞。
头戴白玉冠的老道人,正收拾着摊子,有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波澜起伏的壮阔风景,然后老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怪不得,怪不得。"
老道士今日自己给自己算了一签。
下签,
大凶。
仔细一看,老道士。手中常常把玩儿的六枚铜币,已被一筒竹签替代。
山水相潜,自天地有所记录以来。便有神灵,神灵无相,每逢降世之际,便化作人间的具体象征,享人间香火供奉,一座座庙台,一次次祭拜,都在无声无息的积攒着一份份香火情,世人跪谢各种各样的神灵,以至于本就有灵的山水,经过长香的洗礼,终也得续。
天街小雨润如酥,一袭青衫的年轻夫子,打着油纸伞。走向了小镇后山,小镇三面环山,一座后山连绵不绝,倒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味。高耸入云,白云深处有一座破财不堪的小庙。
收起伞,苏求安走进庙中。
这座山中小庙早已无人祭拜,连它是因何而筑的都已无任何记载。
苏求安拿出准备好的长香,插入香炉。
香燃过半,苏求安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前,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一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他衣衫破旧,两眼浑浊。
"至九洲合一,人族大兴,往日旧神皆已失其信民,无祭拜信仰,所谓神族如今竟须人族敕封,委实可笑。"
中年汉子沉声开口,开口一声便有移山之巨响。
"小夫子今日特来此地,只为讥讽于我?"
苏求安笑到"怪不得你在小镇乞讨之时,从不与人讲话,你这声音怕是要吓坏旁人。"
中年汉子默不作声
"曾经人族帝皇敕封十方山水镇岳大神,你也在其中,本该享受万世绵延,可你拒不受封,落得如此境地,我倒是对你持有敬意的,今我前来拜会亦是对你…………"
"哼,你个人不人神不神的鬼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这评头论足,高谈阔论,无可无不可的东西,那些虚伪的圣贤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呵!好一副酸儒根骨,忘却神性,追求人性?你怎敢!呸!"
中年人此时犹如被激怒的雄狮,怎奈实在无力起身,只能打断苏求安的话,破口大骂。
苏求安收起脸上的笑意,也无甚言语了。拱手一礼,转头离去。
"把你的长香拿走!这偷来的千年香火,我要它何用!"
苏求安背过身没有回头
"你不需要,这山间生灵需要。"
快步向前
万籁寂静
黄昏日落西方,
老庙落幕残阳,
哪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四方。
苏求安走出小庙,越过去。走向云层深处,穿过层层云曦,一步向前豁然开朗,在山的顶峰。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迎着朝阳发着光,苏求安走近巨石。凝视许久,拂袖一挥。青苔散去,巨石湮灭成灰飘舞空中,
石块中间,
一卷书纸,浮于空中
清风徐来,书中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