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们就出现在一家位于波托菲诺的狩猎俱乐部里。
这里看上去很破旧,外面是低门廊,白色细柱,勉强算得上是南方大宅。屋里的松木地板凹凸不平,地毯毛了边,大大的战利品柜子旁有一张小桌,后面坐着一位打着哈欠的仆从。
“下午好,乔治白先生,”他走了过来,“我们在楼下都为您安排好了。”
“很好。”
接着他又低头看向我。
“你不会嫌弃这里的环境吧?”
我委屈地嘟起嘴巴:“反正.....不喜欢。”
“不喜欢也没有用,阿黛灵小姐。”他笑得和松露一样残忍,语气却是那种商量的口吻:“在我的课堂上,你得服从我的安排。”
院长大人半强迫地把我拖进了地下室里,在那里用白色的墙板隔出一排排狭小的过道,每个过道的尽头都有一个纸靶钉在干草堆上。
这个地方有很多富有且空闲的绅士,在平静无风的日子里,咖啡和酒精已经无法带给他们足够的刺激,或许火药爆炸时的巨响才能做到。
一到这里,乔治白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冷静睿智的模样,而是像个男孩一样,端起枪,瞄准,射击。
砰———
我站在一旁,捂住耳朵,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乔治白院长回过头来,笑了。
“再靠近一点也没有关系的,阿黛灵小姐。”
在他的面前,所有的枪都整齐摆好,枪管指向同一方向,除了左轮手枪的末道漆是光亮的银色,其它的枪都是可笑的灰色。
我可怜兮兮地走了过去,同时伸出双手,试图让他意识到,我的小小手和小小脚是没有办法驾驭这种钢铁构筑物的,但他脸上的微笑非常固执。
“我们从雷明顿开始吧?”他建议道。
我踌躇着来到一道准备射击的窗口,他打开弹匣,装上弹药,然后教我识别不同的部分:扳机和扣闩,枪管和枪口,前视和后视,但我肯定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明白了吗?”
当然没有,我晃了晃脑袋。
“阿黛灵小姐,这没什么难的,其实雷明顿只有十四个部分而已。”
“神言更不过是一句话,那为什么那么多人理解不了?”
“好吧。”他笑道,“那你先看着我,把枪托搁在肩上,就像拿着......一把小提琴?左手握住这里的枪管,别抓紧,就是,放平,脚摆正,然后,吸气.......吐气。”
砰——
啊!我尖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头顶撞在他的下巴上。
“很抱歉,阿黛灵小姐。”乔治白揉了揉自己的下巴,“我不是有意要吓着你的。”
“我以为,我们还在纸上谈兵的阶段。”
“不,纸上谈兵的阶段结束了。”
他把枪递给我,那沉甸甸的重量让我往下一掉,险些没有站稳。
突然之间,通道看起来变得特别长,似乎靶子在后退,我感觉自己就像中了小人国的魔法,我试图举起枪,就像举起一条大马哈鱼,扛在肩上,这样的动作让我呼吸困难。
“其实.....这有点像教别人系蝴蝶结。”乔治白在我背后无奈道。
“这样可能容易些,阿黛灵小姐,”他突然贴了上来,宽阔的身躯将我包围,双手穿我的腋下,同时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可以吗?”
我小小扭动了一下,以此表达我的抗议,但背后的怀抱依然很结实。
可以,什么可以?难道说不可以,就可以阻止你冒犯的举动了吗?
做为一只小鸭子,我已经生活了大半年的时间。我很明白,默许以及乖巧地忍受才是我最该掌握的技能,徒劳的挣扎只会伤害到孱弱的自己。
“不可以。”
冷冷的声音替我拒绝道,同时一只手揪住了我的后领,把我从乔治白的怀抱扯了出来。
我抱着枪,扭头看去,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男人站在那里,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又或许我们每天都在呼吸着同一间屋子里的空气。
他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漆黑头发,高贵的蓝眼睛,脸颊上的星形红晕,神情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
是松露......可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能再次见到他,我内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想往他身上贴贴的心情油然而生,想要在他的怀里轻嗅,想要听他亲口说想我。
只是我一直不愿意亲口承认,也永远不会有机会承认——我的生活早已经离不开他了。
“这就是你的把戏,是吗?”松露冷冷地开口,虽然听上去毫无波澜,但熟悉他的我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用雷明顿和柯尔特来勾引年轻女孩?”
乔治白缓缓从蹲着的姿势站起身,脸上的微笑似乎有些刻意。
“先生,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我从没有用雷明顿勾引过任何人,我是这位女孩的老师,我们只是在进行正常的教学工作。”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蠢话了。”松露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院长大人的胸口。
乔治白院长眨了眨眼睛,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你们认识?”
“他是我的主....呃,爸爸!”
“哦——”他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阿黛灵小姐的家长啊,可以请教您的姓名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然而松露压根没理会他的问题,他蹲下身子用两根手指捏住我的脸,在我抗议的眼神中,把我挤成鸭子嘴的形状。
“躲到我身后去,阿黛灵,在他挨上这辈子最狠的一顿揍之前,都不要睁开眼睛。”
“不要,”我连忙抱住他的一只手,“乔治白院长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只是在教我如何打手枪。”
“打手枪?”
“是的。”乔治白微笑着接过话茬,“学会枪械的使用方式,是一项很好自我保护技能。”
“我也可以教。”他看着我,目光深邃。
“您能这么说真是再好不过了。”院长大人耸着肩离开了地下室,把全部的空间都留给了我和松露。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松露所说的,他要给乔治白院长这辈子最狠的一顿揍,那吃大亏的一定是松露,乔治白院长的实力远远不是松露这种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所以,我这是救了他一命,虽然他本人不会对此表达任何感激。
他挽起衬衫的袖子,走到我身后,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除了安心再无其他。
他的右臂沿着我的右臂延伸,左臂顺着我的左臂伸展,我能感到他在我的耳朵后呼吸,平稳而有节奏。
他只是简单地告诉了我几个要领,讽刺了我几句,然后一言不发,似乎活生生的猎物正在过道的尽头吃草。
我们稳住枪管,我们瞄准靶子,我们吸气,呼气,我们扣动扳机,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牢牢将我的肩膀顶住,让那些后坐力不至于伤害到我。
他让我用来福枪打了十三枪,然后是格鲁尔,最后又用勃朗宁打了几轮,直到我感觉自己的颅骨都在颤抖的时候,他才结束了他的教学。
在我准备返回楼上去找乔治白院长的时候,他又突然消失了,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就像个心血来潮的幽灵。
“学会用枪了吗?”在楼上的吧台前,乔治白院长一个人喝着一杯颜色瑰丽的酒精饮料。
我点点头。
他冲我摊开自己的掌心,而我十分熟稔地把自己的小手塞了进去。
周围景致再次像油画一样浮动,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再次出现在院长的办公室里。
我的小挎包依然打开在原处,露出里面崭新的教材,羊皮纸,以及羽毛笔。
“可以下课了吗,院长大人?”
“当然可以,”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请稍等,阿黛灵小姐,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的东西让我眼皮一跳。
那是一把造型精致小巧的手枪,但我用起来应该会很勉强。
“你会用得着它的。”
他再次叹气,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它塞进我的小挎包里,然后挥挥手,那是逐客的信号,很显然,他不愿再解释更多。
我背着鼓鼓囊囊地小挎包,忐忑地朝院长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刚一打开门,瓦尔基里的背影就直直闯入进视野里。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这样一句话——
如果在戏剧的第一幕出现一把手枪,那么在第三幕,或许还等不到第三幕。
枪就一定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