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当天,摄氏三十六度,天上那恶毒的太阳无情地灼烧着所能见到的每一寸土地。
聪明的生物早都已经和阴影一同躲避了起来,只留下那些连自己命运都无权决定的迷途羔羊一边漂泊,一边诅咒着。
阿美是一位从乡下来的音乐人,——勉强先称呼她为“音乐人”吧。
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华的她对音乐拥有特别地爱。精通钢琴,也会拉小提琴,愿望是成为一名真正的音乐家。然而现实中,却只是个不入流的玩家罢了,一个只能模仿别人的样子在街头拉琴卖艺地失败者,难登大雅之堂。
虽然偶尔也会创作,也会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又因为莽撞的性格,从未有过什么改变。
甚至她刚刚才和领导发生冲突,辞去了刚干不到一年的初中音乐老师工作,也同时丢掉了免费的宿舍。如果在校长又强行拉她去喝酒的时候,没有一巴掌把事情打穿,就没必要在这种天气戳在大街上,而那个该死的老色鬼每次倒是也不会做得太出格。
现在——她后悔了。
但至少,她终于可以肯定应聘时根本不是被看上了才华。
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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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严酷的夏天,四处寻找租房无果的阿美游荡着来到了市立水族馆门前,最终耐不住恼人的骄阳和烦心事,走向冷清售票窗。
阿美并不是鱼类爱好者,她只是进来享受清爽的,但她知道水族馆是一个无比包容的地方——无论是坚强的人还是软弱的人——即便是自己这样名不见经传、又充满失败人生的小人物,也会用梦幻一般的美景去款待。
大约是天气的缘故,水族馆里看不到人,从一进门的淡水区开始,阿美享受着安静慢慢欣赏。
但事实上,阿美满脑子都是梦想和现实的矛盾,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海水厅了,却也不知道到底看见了些什么。
失去了固定工作和住所先不说,连钢琴都碰不到了才是最大问题。
一个只能拉小提琴的钢琴家?哈……
家也不敢回,要是回去妈妈肯定立刻让她成亲呢。
那样的话,就更别谈什么梦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带孩子的妇人。
……也真是惨。
想到伤心处,阿美合计着还是别浪费时间,赶紧去找住处和工作。
但此时,她正孤身一人站在海水厅最大、最震撼的水箱前,被蔚蓝的柔和色泽包裹着,抬起头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多少也冷静了一下。
铺垫着细致白沙、占据整整一面墙的水族箱里,鲸鲨那充满压迫感的硕大身躯正在阿美的头顶盘旋。蝠鲼在最宽阔的水域里翩翩起舞,形形色色的小型鱼类环绕在那优雅的海中舞者身边,绘制出一副动态的优美图案。
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人类才会理解自己的渺小和短浅。
被景所感,恰逢馆内无人,阿美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提琴,就站在水箱前拉响一首描绘林间静雅的乐曲。
悠扬的提琴声随蔚蓝在空间中飘荡,一股自然清新的海水味道扑面而来,阿美仿佛被卷入了无边的水世界,一切都豁然开朗。
幻想着,阿美不自主地将曲子变了调,让其更加柔美、悠长。
在明亮却不刺眼的柔和世界中沉浮,在优雅鱼儿的环绕中尽情演奏。
无边无际的五大洋,就像五位圣贤,为地球送来了生命。
……赞美这五贤的海……
……赞美生命的坚强……
但说到赞美,阿美突然从梦幻中惊醒,因为赞美的曲调应该更加有力才对。
困扰着,曲子渐渐又回归了原本的调调,然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完全不行啊!自己这创作能力……
啪——啪啪啪啪——!
正失落,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掌声。
回头看去,是一位年纪应该要比阿美大些,有着一脸唏嘘胡茬子的青壮年男子。
啊……应该是青壮年吧?要不就是个童心未泯的怪大叔了。不然就算是这样恼人的夏天,又有哪位上了年纪的人会穿着痛了奇怪文字的T恤(绝体绝命)和度假风的花大裤衩,还若无其事地站在一名正沉浸于艺术气息的女子身后呢?
“好棒的小提琴!”男子称赞。
阿美有些羞涩:“谢谢……!”
“但我从没有见过有人会在这里拉小提琴。”
“大概是触景生情吧。您是——”
“本馆的造景师,我叫阿正。”
阿正拿起胸前挂的工作牌,亮给阿美看了一下。
阿美好奇地伸着头瞧了瞧,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阿正。
阿正反手指了指他背后的、在大水族箱对面的那座墙,上面放着一座空荡荡的,还在施工中的内弧形大鱼缸。
“我叫阿美。”阿美算是懂了。
阿正笑起来:“阿美小姐,你是音乐家吗?”
“您真是抬举我了,我只在初中教过音乐课。”
“喔,那就是音乐老师喽?”
“现在……不是了。”
“哦?”
“刚刚才辞职的,现在算是无业游民吧。”
阿美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苦涩的内心让她用力握住小提琴箱的把手。
阿正是个识相的人,歉疚地撇了一下嘴。
“有得一手好技艺,倒是不愁找工作。”
“哪里有,我现在可是愁的要命呢。”
“诶,那要不要来馆里表演呢?——虽然只是玩笑。”
在阿正开玩笑的一刻,阿美双眼闪起刹那的光芒,可随着玩笑一同熄灭了。
现在,只要是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不论什么都好。
但对一个正穷困潦倒的人来讲,梦想终归是奢望。
“我的确想找一份与音乐相关的工作。”阿美失落。
阿正摸了摸下巴:“其实,我和馆长是熟识,正在考虑如何增加水族馆的人气,很多方式都愿意去尝试。在刚刚看了你的表演,我觉得如果有个人真的站在这里演奏一些好听的乐曲,游客们一定会觉得有舒畅又新奇。所以你要是愿意来这里表演,我可以去和馆长建议一下。但不能保证成功,也不能保证会给你多少薪酬,因为这座馆本身的运营就不景气。”
“如果是带薪的,不论薪酬怎样,我都乐意来这里表演!”
“我会去问问的,可不能给你保证什么。”
阿正只能尽力而为,毕竟他不负责场馆的运营。
阿美知道把握不大,但还是将希望都寄托在阿正的身上,因为能遇到这样一个机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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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一聊天,消磨一些时间,外面的阳光也不那么凶狠了。
阿美还要赶紧去找房子,她也想再去别处碰碰工作的运气,毕竟要吃饭的。
“那——嘿嘿……就这样吧,”阿美连连和阿正道别,“我还得去找住处。真是太感谢您了,阿正先生,我就期待您的消息了。”
“是想找房子租吗?”阿正忽然惊讶起来。
“是呀。”
“你是几个人一起?”
“就我一个。”
“喔,这我倒是肯定能帮你。”
“……诶!?”
“我的房东刚好有一室一厅的房子正在找新租客呢。”
“可是价格……”
“价格应该是这一片最公道的,我也是一个人出来找房子租的。”
“天呐~!今天能遇到您真是太幸运了!”
“这样,我把房东先生的联系方式给你。”
“好呀好呀~!”
……
……
人与人的相遇,是一种缘。
但这份缘,是否有意义?
在迈出最后的那一步时,竟然彼此都停下来了呢。
比起终成陌路人的苦果,这倒也算是好。
可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安慰着,欺骗着——
——逃避着,自卑着——
留下以为是幸福的回忆,陷入无尽的循环。
在那一抹青的颜色中,将懊悔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