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城市交通枢纽调控中心,我们都还没有吃早饭。
“你们自己不努力,不建设美丽新世界,就必定会被淘汰!在座的各位,我随时可以替换,弄清你自己的地位!”
近乎疯癫的领导,在台上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我和搭档却一点也不如坐针毡,甚至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再多个体的努力也比不上一条决策的导向。”搭档往我这边靠了靠,把唇放在我耳边,对我耳语道,“谁也冲不出宏观导向的桎梏。”
搭档总是在这类事情上能做到一语道破,直击要害。
我点点头,由于怕开会说话被点名批评,选择不说话。领导依然在上面发病,给我们讲成功学和无私奉献。
黑漆漆的会场,只因聚光灯全部都打在领导身处的台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偌大的会场放大,重复,如锤子敲打我们这些驾驶员那早已经碎成渣的心。
“在座的,只有更加努力更加积极地拼搏,才能给自己创造一个舒适的未来!”领导狠狠地握着拳头,在空中挥舞到,然后自认为鼓舞到我们一般,得意地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一根雪茄,慢悠悠的用雪茄刀剪去末端,然后点火,吸食,吐出一团金钱化作的烟雾。
"他要是把我被克扣的那一半工资还给我,我现在就能创造舒适的未来。"搭档又冲我这边偏偏头,说道。他目光里的温度,短暂上升后便发生了骤降,冰冷的像在看一只恶心的蛆虫。
如同观察后者蜕变成苍蝇,踩在英雄的尸体上扬武扬威一般。
“023号驾驶员!我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说是吧!”一声怒吼响彻议会厅,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位同事揉了揉额角,表示无奈。
“夭寿~”搭档坐正了身子,微微颔首垂眉,装出一副逆来顺受任人差遣的样子。
我想他【曾经】的性格应当也是这般内向,只不过被这美丽新世界,捶打出一星反抗的火苗而已。
领导不敢下台亲自来揪他,因为台下坐着上百个因为克扣工资而每日抱怨的驾驶员,甚至需要军警在会场值守以防万一。
我瞥了眼那个把守在安全出口的军警的配枪,是一把频繁出现在城市“防暴”行动里的枪,子弹卡壳几率极低,便于连续不断对示威市民扫射。
“我查查名单,明天就在公告栏通报你!”领导如泼妇一般乱翻着花名册,刺耳的翻书声讨厌的在会场响了半分钟,令在座每一个人都微微皱起眉头,更有甚者向我和搭档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
“咚!”上面传来一声手指猛戳书页的声音,“023号,叫——顾……顾什么……顾火央?”
“我叫顾焕啊,阿Sir……”搭档狠狠靠在椅子上,小声抱怨道,“老板都是丈育出身,来继承家业搞铁路交通管理的吗?”
“你还在下面嘀咕什么!”台上的领导狠狠砸了下桌子,军警则不为所动,如同一尊尊石膏神像,只是为了工资而站在那里充当震慑作用。
顾焕举起双手,然后迅速放下,低下头悄悄打了个哈欠。
"扣工资!023号今天也给我多加班两小时!"领导气得面红耳赤,猛点花名册,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戳断,以表示愤怒,“我最后说一遍,你在这个岗位,就要听我们的话,无私奉献,美丽新世界讲求的就是【奉献精神】!”
“事实上我们的【贡献】都被卷进他的腰包。”搭档不为领导的怒吼所动,更小声说。
“喂,顾焕,一会吃早饭说吧……我怕你把老板气死咯。”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头一看表,领导已经讲了一个小时。
合着我和顾焕已经睡了半个小时左右了?会议的前半段基本没怎么听,全用来补觉了。
“他讲完这些烂话就回家陪老婆孩子啦~我们十分钟吃完早饭后还得去开列车。”顾焕把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眼睛,侧着脸看我,眼睛眯眯着。
“奉献吧。”我叹口气。
领导忽然又喊起我的名字来。
“林长坤,你也搁那陪顾焕在下面讲是吧!好!我不讲了!散会,你们两个早饭不用给我吃,上班前都在这待着不许走!”
我尽力压制住内心的不满,干脆和顾焕一起趴在桌子上,靠着前面两个大哥健壮的身材,躲避领导的目光。
他凭什么剥夺我们摄入碳水的机会?哈?
自从跟顾焕搭档后,我也渐渐被他“带坏”,学会用沉默和辩论,表示对压榨的不满和抗议。
“趴着很舒服吧?”顾焕一如既往温和地说 ,嘴巴被摞在一起的胳膊遮住,从他眼睛眯眯的程度来看——他应该是笑得开心。
我和他就像上课一起睡觉的同桌一样,双臂摞在一起,脸埋在里面。
“嗯,昨晚一整晚都没睡好。”说完我便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打算看看梦里面有没有早饭。
“习惯一下吧,一会给你一条咖啡~”
顾焕最不缺的就是咖啡,据他所说为了应对未来工作的各种情况,他在宿舍床底囤了至少一公斤的咖啡。
四周的人渐渐起身离开会场,我们俩趴在一起的样子,再次被领导看到。
又是冗长的词汇,和愤怒的表情。
“大喊大叫真没教养。”一位散会路过我们身边的同事,发出由衷的感慨。
这话令我再次怀念夜晚灯火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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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今天又是幸福美满的一天,1Q84年万岁。”城市广播喇叭如同一台彻底腐烂的古典复读机,重复着如风一般的话语,令人不适,却又不敢换掉它。生怕内部滋生的白蚁倾巢而出,把自己拖进那台腐烂的复读机。
“耶~”搭档面无表情地上下晃动着脑袋,“1Q84年好耶~老大哥好耶~”
说完这话后,他的嘴角不自然的撇了撇,目光里的蔑视,估计连车内监控都能轻易察觉。
立体铁轨连接着处于不同高度平面的建筑,通向因机械革命而迅速发展的城市各处。
当我们路过市中心的教堂时,看见那里的市民正在对着一个严重被酸雨腐蚀的圣像做祈祷。圣像的面部和四肢都被酸性物质侵蚀的不成样子,但不愿拨款重建的教团却将其赞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故圣像没有清楚的面孔”。不愿抛弃信仰独自面对生活的市民,很轻易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议事大厦拔地而起,穿透云端和一切交通线路,与码头那边矮小破旧的工团组织所在地形成鲜明的对比。顾焕看着后者被城市化缩小成一粒尘埃,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说要去工团做文员,但很显然,去那里完全是给自己找罪受,不是吗?”在驶过码头时,我对顾焕说,同时略微提升了一下列车的车速。
“有些苦难,接受后也得不到善终;但有些苦难,经历后便能造福苍生——我去工团就是为了后者。”
顾焕的回答像是早有准备,并不是随口而出。
“很多人都失败了,尸骨无存。”我给予了他善意的提醒。
“哈……如果我也死在前人的尸骨上,那就让后人踩着我的脊椎,要么赴死,要么启航。”
“觉悟很高啊。”
我们的列车绕过老大哥的巨大海报,我的车组搭档——顾焕,选择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况,我则在跟那个琴键开关较劲。
列车的驾驶系统是半自动化的,我和他都省去了许多工作的繁琐。只需要提防卧轨者,以及做好进站出站流程就行。
当然,因为半自动驾驶系统,我们的工资也削减去了许多。
“我其实怀念前人们刚创立这座城的时代,那时候没有这么畸形——”
顾焕的眼球瞬间爆开了,在他说出那句话后,【系统】将他的言语判定为【非正确】。
或许正是因为一切都有半自动化的保障,【系统】才可以无视言论发出者所处的情形,立即进行【惩罚】。就算顾焕因为【惩罚】眼球爆开暂时失去视力,也不会造成事故。
他慢慢的捂住眼睛,缩着脑袋,腰弯到了极点,以让上半身承受眼部的疼痛——正如同我昨夜受到【惩罚】那样。
“我一直很奇怪啊顾焕。”我说道,“你刚才的话,要是换做我说,可是要断腿断手的,而你只需要爆一只眼球。”
顾焕他没吭声,咬紧牙关忍受疼痛,直至【系统】在【惩罚】结束后修复他损失的生理组织。
医疗技术的组织重建技术,导致【系统】的【惩罚】可以随意破坏犯错者的组织,而绝不会导致人的死亡。
多亏了我们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哈。
车厢里沉重的喘息声,许久才停了下来。
“那时候大家工资很高,都不会被机械取代岗位,市民还能表达自己的诉求,为城市建设舔砖加瓦——我们的共同意识足够坚固,精神形态足够团结,那个时候的市民们才算是真正的甘心【奉献】。”顾焕继续说。
“喂会掉头的!差不多得了,闭嘴!”我听这话后,背上泛起一大片鸡皮疙瘩,全身吓得发冷,赶快捂住顾焕的嘴巴。
这或许是他想要去工团的目的?去打破意识束缚,搞城市革命?
但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会死的!会被【系统】折磨死后再被它重建组织复活的!
我那只捂住顾焕嘴巴的胳膊,触碰到什么在缓缓下坠的物体。
我慢慢低头看清那个物体,吓得全身发抖。
那是顾焕的喉结软骨。【系统】判定【大错特错】后,通过【惩罚】强行将喉结从他的咽喉内部剥离出来。喉结软骨如同一颗被大网承接住的陨石,从顾焕的喉咙里依然势不可挡般坠落,撕裂他喉咙外的表皮和组织,撕开一个黑洞来。
“喂喂喂……这种【惩罚】我头一次见啊……”我看向,发现他已经以为呼吸套失去软骨支持,呼吸困难发声无力。
他昨晚还那么会用暗喻,怎么今天针砭时弊就这么直接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接住那块软骨,它就已经沿着我的胳膊滚落,掉进驾驶台下方,大概滚落在脚刹的位置。我清楚的看见那软骨上面还黏连着发黄的韧带和肌肉。
“滴——驾驶员023号085号,在驾驶室内非常规操作,扣除工资200元。”
该死的落井下石的KJL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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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我和他终于得以下班,踏上冷清的月台。这个月台和昨夜的月台不一样,有众多的流浪航常年居住在这里,紧紧图着月台上那一片又长又宽的放水布,用以避雨避雪。
“我看你是写小说把脑子写坏了。”我一遍敲顾焕脑袋一遍说,“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别想了,好好活着,别一天天用这种方式【自残】。”
“这不是自残……我在试错。”顾焕歪着脑袋迎接我食指的敲打,说,唇有些不服气似的撅着。
“什么玩意?”
“我发现,如果我和你说同样【错误】的话,我受到的【惩罚】显然要轻很多,今天说的那个要断头的言论,在我身上【惩罚】时仅仅掉了个喉结。”
顾焕满面春光地说,眼睛里映着三两星子,像在等候太阳升起。
然而此刻正是凌晨三点零一分,秋风呼啸。
“啊,她来啦。老林,明早记得七点到部门!”
顾焕看到了什么人,激动地闪过我,跑向我身后的月台。
他脚步匆忙,慌慌张张,脚步声甚至来不及在月台内回荡三向,便被下一声覆盖。
“你还有对象?!”我不知为何笑起来,转过身说,“什么人能忍受你这样朝五凌晨三的作息啊?”
那里有一个女孩,在意识到顾焕下班后,立刻从月台长椅上站起来,双手背后,望着顾焕。
远方的原野,群星在几百年前便黯淡的荣光,莫名闪耀了几下,城市的近防火炮忽然缓缓抬起炮管。
我忽然意识到城墙外有事情发生,赶忙跟上他。
顾焕冲到那个女孩面前,飞快地搓热被月台夜风冻凉的双手,然后牵起女孩的左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在放在自己胸口前。女孩穿着奶白色大衣,在凌晨三点着实令人感觉有些突兀。然而随着她踮脚、抬额、露齿欢笑的动作发出,仿佛太阳已经升起一般,站台吹起一阵暖风,拂过包括顾焕,我,流浪者在内的所有人。
我放慢脚步,内心升起一丝不忍打搅二人的想法。
随后我看清顾焕紧紧握在掌心的那只手——那个女孩的左手。
没有手掌,光秃秃的小臂,在末端拥有圆滑的线条构造。
残疾人。
身后的冷风把我进一步推向还未意识到火炮启动的二人。
女孩举起右手,手指灵活的弯曲,在空中划动,温柔地用动作表达言语。
还是个失去语言的人。
我停下了,感觉身后有无数双流浪者充满敌意的目光,穿透我的躯体,照射在两人身上。
这个城市对残疾人抱有覆巢般的敌意。
但顾焕却像是从来不在乎一样,只是认真地用目光解读女孩的想法——注视那几乎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才懂得的手语。
忽然,巨大的炮响,连同火炮底座的后坐力,如同不公之锤,狠狠的砸记了一下土地。冲击波穿透不知绵延多久的原野,如同炮弹直接打到我们身边的空气,将我们全部震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