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图书馆
“它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
真是让人吃惊，居然真的有世界内诞生出这样的文字。”
名为沙的少年捧着一本书惊叹着。少年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黑色长袍，宽大的帽檐向前低垂，将半张脸遮进夜中，如下咒的巫女一般。
“诶，居然真的有这样的天才啊。”
同样装束的少女有些意外地将头凑过来看，不过在她背后悬挂着一只十分显眼的档案袋。
“普罗米修斯档案里的狄尔更斯么，那真是个有趣的人，身为低等的存在，居然能如此形象的描绘出起源图书馆的模样。
只可惜如此年龄才彰显睿智，不然一定是一名出色的修书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一旁经过，优雅地点了点头，不过目光并未落向两人。他的手上端着一叠陈旧的档案袋，档案袋的厚薄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都被封了口。他来到书架前，将手上的档案袋按照次序插入了拥挤的书架中。
“居然能得到二重前辈如此的盛赞，这个狄尔更斯还真是不可小觑。”
绫伊有些惊讶地对沙悄声说道。
沙没有回话，只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手上的书本。
……
这里是起源图书馆，无始无终之塔。正如狄尔更斯在他的小说中对宇宙图书馆的描写一样，起源图书馆是六边形的通天塔，从通风口向上或向下望去，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起源图书馆的每一层都很大，大到从中央通风井的这一端，几乎看不到同一层的对面，只能见到密密麻麻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将远方的图书馆点缀成金色的瀑布。
塔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书架，长宽不可丈量，上面满放着无数的档案袋。
每一个档案袋都代表着一个小世界，当一个修书人诞生之时，便会从塔那儿得到一个档案袋，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将会学习如何从零开始培养自己的世界，科学世界，魔法世界，亦或是不着边际的异世界。
而那些陈于书架的档案袋，他们的修书人已经死了，尽管修书人拥有着无限的生命。
无主的档案袋便成了无主的世界，没有人能够再次访问，当然也就无法知道那些世界是否终结。
……
“沙，如果狄尔更斯是位修书人，你觉得他会不会知道那些架子上的世界的命运呢？”
“命运？”
少年咯咯地笑了起来，佝偻的样子如同高寿的老头。
“背负着档案袋的修书人，都是命运。”
“我不明白，如果失去修书人的档案袋装载着一个死去的世界，那不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么，幸福生活的人突然迎来了梦的终结，努力奋斗的人突然荒废了所有岁月，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无一个世界外的人突然消失，你不觉得这太不合理了么。”
少女有些失落，她静静地沿着无尽的书架前行，小手轻轻拂过一个个丰满或瘠薄的档案袋。
“如果这些都是死去的世界，不就像是世界的坟墓一样？”
抬头望去，眼前的书架是那样的高大，行与行，列与列之间冰冷而精确的分割着。尽管四周点缀着温暖的长明灯，却依旧给人一种墓塚的阴冷感。
“小丫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才当上修书人没多久？”
少女愣了一下，紧接着有些羞恼地冲少年吼道：
“干嘛啦，你不也是个小屁孩嘛，装什么大尾巴狼。”
少年微笑地摇摇头，并不反驳，他回到自己的小居所坐下，悠然地喝着茶。不过说是居所，其实也只是一个拉面摊而已——修书人是不需要睡眠的。
……
“命运……么？”
少女来到了自己的世界内，脑海里想的却是少年那老头子般的讥笑。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一个海边的小镇。
腥咸的海风卷起迷蒙的潮气，在远处的山尖聚起一团云。
“不管他了，总之好好经营自己的世界吧。”
少女拍拍脸，重新振作了精神。
“唉，今年怕是再难出海了。”
“说的是啊，老山。”
两位老渔民相顾而视，又望了远处汹涌的大海，皆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那些魔法师呢？”
突然出现的少女让两人为之一惊，不过他们还是老实的回答了问题。
“魔法师都被中央抽调走了，毕竟能成为魔法师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也是没办法的。”
“小姑娘，你一直都在山中隐居么，看你似乎毫不知情的样子。”
名为老山的中年人有些困惑的问道。
“呃……先别管我的事，能跟我说说为什么魔法师都被调走了吗？这不是强行征用稀缺人才资源么，中央怎么可以这样。”
“这事说来话长……”
……
“事情就是这样，我本以为让人类通过刻苦训练成为魔法师，就能够给每个地区带来稳定生活，即使魔法师能获得更好的待遇，但是他们的能力也是有代价的，这很公平。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们擅自形成了中央行政区，又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魔法师都抽调到了一起。形成了所谓的分级管理和报警与支援机制。
地方没了魔法师，留下的只有警报局。”
少女的情绪有些低落。
“那不是很好么？这样很显然会更有效率，你的世界构筑的很成功。”
少年自顾自地吃着拉面，不温不火的回应了一句。
“可是这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以为每个地方通过拼命的自我训练，诞生出魔法师。他们就能够自己保护自己，过上不错的生活，然后形成自己的小聚落，发展成多种多样的文化。
可是现在的情况完全相反，从最初起他们就高度的统合起来，许多偏远的地方因为支援不到位遭受着困苦的生活。我想要改变一些，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过度的帮助只会让世界的秩序崩溃，而过于温和的条件只会让人类怠惰。”
眼前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少女却没有动筷子，只是低着头。
事实上他并不觉得眼前的少年能给出合理的建议，毕竟他看上去那么稚嫩，少女甚至觉得，这个少年也许懂得还不如自己多，至少自己是以优秀的成绩完成修书人考核的。
而眼前的少年……
少女自豪地看着身后的档案袋，又看了看眼前少年空空荡荡的后背，若有所思的闭了嘴。
没有档案袋的修书人，要么是主动放弃，要么是考试不合格，准备重新修习。
少年放下了筷子，抬起了冰冷的脸。
“你是在玩游戏么？”
“诶？！”
少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被少年突变的气场惊了一下。
“我在问你，你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情在构造你自己的世界么？”
“算了，给你一句忠告，无论世界是怎样的，那就是世界本来该具有的样子。尽管神创造了人，但人类是不需要神明的。”
少年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走进了拉面摊内。
“对了，拉面十元，咨询免费，不送。”
……
“什么嘛，口气那么大，明明是一个连档案袋都没有的家伙，装什么大尾巴狼。
说什么玩游戏，我可是有很认真地在为我的子民着想的，这种心情没有档案袋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嘛！”
少女冲着空气发怒道，不过转而她便自嘲了起来。
“我真傻，去问他这样的问题，也难怪他故意讽刺我。
有档案袋的人去咨询没档案袋的人，怎么想都是一种嘲讽吧。”
少女行走在自己的世界中，依旧是那一片海滩，图书馆内的一天，档案内的世界却早已过了十年。
少女望着远处聚云的山峰，来到了位于山脚的那个村落。十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应当会变的好一些吧，也许最初的错误都被纠正过来了，也许人们重新恢复了幸福的生活。
少女的脚步不禁加快。
“老山，最近生活怎么样？”
“唉，女儿被魔法军校选中了一去之后，杳无音讯。前天咱们的船队被中央征用去清理魔兽，死了两个船员不说，还不给补贴，这日子过的……”
“魔……魔法军校？！”少女的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这才十年，居然连魔法军校都有了。她飞快地在全世界逛了一圈，然后疲惫的一屁股坐上了海滩村庄旁的山巅。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军队式的学校，学校不该是让孩子们快乐学习和生活的地方么？
为什么大家都过得这么不开心？
莫非这十年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也许将一切重置了才好，让世界大崩坏，大陆变岛屿，让中央集权彻底消失？
少女心乱如麻。
“无论世界是怎样的，那就是世界本来该具有的样子。尽管神创造了人，但人类是不需要神明的。”
一句话蓦地在少女心中响起。
“人类……不需要神明……么？”
少女来到了村庄里。
“大伯，你们这些年过得快乐么？”
老山两人互相奇怪的看了一眼，紧接着温柔地笑道：
“孩子，快乐是属于小朋友的，对大人来说，生活就是在苦难中坚持，你以后就会懂了。”
“那么……你们相信神么？你们相信有一位希望你们过得更好，因此而不断尝试改变世界，来修正大家生活的世界的神明么？”
如果说先前的问题还只是童言无忌，这次的问题着实将两人吓了一跳。
“有个可以篡改世界的神明？想想第二天起来，突然世界就变了个样，那还真是……有点让人恐慌呢。”
老山在迟疑了许久之后，还是勉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恐……慌？”
少女念叨着这个词，眼中不知不觉盈满了泪，夺眶而出，滑进了嘴角。
“好咸，好苦。”
……
“喂……沙，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拉面十元，送免费咨询。”
少年翻着手中的书，一本名为《沙之书》的，永远也翻不完的书。
“你……是不是有过自己的世界，你的档案袋呢？”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认真而坚决的神色。
“烧了。”
少年平静地说。
“烧了？！”
“如你所闻，烧了。
如果你想听过程的话，我从自己世界内的一个商人那儿，花了十元，买了一个打火机，然后回到起源图书馆点燃了自己的档案袋。”
少年抬起头，帽檐下澄澈的双眼盯得少女内心一阵颤抖。
“……”
“为什么你要烧档案袋呢？”
少女内心有千万的疑问，不过最后还是化作简单的一句话。
“大概是因为背负世界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吧。”
少年少见的叹了口气，为两人各端了一碗面条上来。
只有这时，他那半佝偻的背影才显现出真正的苍老，气质上的苍老。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希望自己的世界能够按照自己的预期发展，健康的成长。然而我的第一个世界在一场核爆中终结。
我在想，是不是我给的自然压力太过严苛，让人类的心胸过于狭隘。
于是我第二次创造了世界，一个温暖舒适的世界。结果人类生活的的确很幸福，但是人类永远地过着小农生活，文化再也没有发展过。
那个世界，我亲手用一颗彗星葬送掉了。
在那之后，我不停的尝试，不停地思考。我发现我厌恶利用老师他们给出的标准模式，却无法通过自己获得一个理想的世界。
第三十一个世界，我心灰若死，用老师给的最基本的设定信手而成。预料之中的，这个世界问题百出，战争，污染，政党相争，过度开采资源。我以为这个世界会很快终结，于是作为旁观者冷眼相看，几百年的时光，一直不停地看着。
每当我以为它就要不行了的时候，它又会苟延残喘几下，回光返照少许，然后挣扎着继续前行。
我在我的世界中有一个知己，那是一个拉面摊的老板。我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的神，他居然毫不怀疑的就信了，一个奇怪到不行的家伙。
他曾经对我说：
’真不知道你干嘛要当神，辛苦不说，还得天天守着，遇到了不顺心的发展又纠结，意图改变的时候又缩手缩脚，世界崩坏还得承受自责与导师的责难。
如果是我，就一把火烧了那个所谓的档案袋，去他娘的创造世界。’”
“就因为这个，你就把档案袋烧了？”
“当然不是。”
少年摇摇头。
“我的第三十一个世界，在毫无我干预的情况下，在一次又一次的濒临破灭下，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回来。回过头来一想，老师给的基础配置真是厉害，这世界居然不用我管就能运行这么久，再一想，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我的世界，没错，那个世界不需要一个会打搅他们挣扎的神。
于是我回到了那个拉面摊做了最后的道别，用拉面的价格从好友的手上买了他贴身带的打火机，离开了那个世界。
回来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档案袋。”
少年讲完故事，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少女有些难以接受的摇摇头。
“随意放弃自己的世界，未免太没有责任感了吧……”
“责任感什么的，究竟是谁赋予的呢。
谁又能说另一个世界的确装在这样一只狭小的袋子中呢，也许它已经完全自由了，在一个没有神的世界挣扎着自己的未来。”
“我不会同意你的做法的。”
少女站了起来，她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面色坚毅的转过身去。
“放弃什么的，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一定能够构建出一个完美的世界，只是你没做到而已。”
话毕，便逃也似的飞奔而去了。
“钱都没给，啧啧。
总感觉当年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呢。
不过至少先前的故事不错。”
少年端起十块钱的面条，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2016.08.15
